大眼睛紧盯仇人(6)

申凤坤见寡不敌众,退一步,问田家祥:最后一句话,给不给我留半截眼睫毛?

田家祥坚决地说:绝不可能!

申秀菊从院门那边突然蹿了过来,扑通一声跪下,要给田家祥磕头。申抱朴伸出一只大手,把妹妹硬生生拽了起来。

田家祥冷笑道:你们这是在逼我是不?啊!

申凤坤愤愤地喊道:是你逼我还是我逼你!

田家祥一声令下:拆!

他抡起大头,冲到老屋跟前,照了屋山就是一下子。墙上留下一个大坑,尘土溅落,房檐的瓦片也散落下几片来,摔得稀里哗啦。

众人随厚皮一起冲上去。有人竖起了梯子,要上屋拆草。

申抱朴大喊一声,抡起头就朝田家祥打去。

申凤坤突然抱住了儿子。

守拙抢下大哥手里的头。

申凤坤愤然吼道:都给我住手!

厚皮一帮人愕然呆在那里,一个个立着。

申凤坤压抑了撕心裂肺的愤怒,沉声说:既然如此,那就不劳大家动手了。我自家的房子,自己拆!说罢,他挥动头,在屋墙上狠狠地刨了一头,朝家人一挥手,“拆!”

申抱朴爬上屋顶,揭开陈腐的烂草。

屋草纷纷落下,空气里满是烟尘的气息。朽烂的房梁在强烈的阳光下显得又黑又亮。

田家祥见已成定局,悻悻地离开了。他没给凤坤留下丁点儿面子,如同战场上厮杀的敌人。他敢于正视最不堪的对立,从不惧怕对手,精于计算又志在必得。他知道自己能够打倒谁,出拳稳准狠。至于结下的梁子,他不在乎。

厚皮那些人依然站在那里围观,就那样看着申凤坤父子的壮烈行动,眼神麻木而游移。有人悄悄说:这一来两家的仇隙就更深了……

风吹动申凤坤的衣衫,他面色凝重,一语不发。儿女们在烟尘飞扬的现场忙碌,谁都不说一句话。这是一个家族的决绝行动,同仇敌忾,断臂求生。

申家的东屋拆掉后,街口敞亮了许多,南北方向的道路被彻底打通。腐朽的烂草堆积着,旁边是十几根黑乎乎的朽木、碎砖、破瓦片和两堆屋土。屋土和烂草在夜色里散发着熏人的气息,百年积累的家族之气不肯轻易散去。申凤坤的院子因此小了许多,看上去更加破烂,而且带着受侮辱、受损害的晦气。

申凤坤带着满脸悲戚,坐在老旧的书桌前。

他缓缓铺开一张蓝色杭练纸,凝思片刻,写了一副对联。

上联:楚虽三户能亡秦

下联:看你横行到几时

横批:蜂老自死

他拿了糨糊,来到门前,将对联贴了。通常情况下,对联都是用大红纸书写的,图个喜庆。只有当家族中有老人去世不满三年的,对联才用蓝纸书写。申家近年来没有丧事,但他那对联却是用蓝纸写的——他将拆老屋看成比死人还要重的大事、丧事、倒霉事。

田家祥很快就发现了那副对联。他颇有兴致地走近申家门口,在暮色中仔细辨认了上面的字,轻声念了出来:楚虽三户能亡秦。什么意思?田家祥摇摇头,像是懂,又像是不懂。及至看到下联“看你横行到几时”和横批“蜂老自死”,便明白了作者的恨意。田家祥不由得笑出声来。

他转回身,别棱着头,大步流星地走进大队部,嘴里不断地哼着:三户亡秦,你有三户吗?也就一户罢了。秦算什么?秦始皇会开拖拉机吗?秦始皇会用机关枪吗?横行到几时?你说到几时就到几时?你不是恨我吗?好,我这里奉陪到底。你不是想一口咬死我吗?我不怕!告诉你,我做的事是为了大苇塘村,不是为自己!

田家祥咕哝着,进了办公室。他很想写一副对联,比申凤坤的还要大还要长,要旗帜鲜明、针锋相对、痛快淋漓,非如此不足以打击政敌的气焰,非如此不能长自己的威风。可是,从来自诩善对对子的他,此时被“楚虽三户”几个字给难住了。他估摸着,这话可能是个典故,到底哪三户呢?他搞不清。如果因此说了离八话(即文不对题),会让那家伙笑话。他想找人问问,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只好独自苦苦咂摸,等待灵感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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