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白成香是我们在泥石流废墟附近遇到的一个小伙子。他与其他两个中年男子在淤泥的边缘,手拿铁锹正在挖掘,他的姨妈和表妹被埋在这片泥土下。发生泥石流的那天,他在县城的另一边,后来才知道姨妈家里出事的消息。在姨妈家的废墟前,他已经待了三天,几乎没有睡过觉,也不敢睡觉,一合上眼,都是姨妈和表妹的样子。
面对我的镜头,他显得极度悲伤。可是在舟曲,又有谁不悲伤呢?这里就是一座被悲伤笼罩的城。而白成香,显然他的悲伤还太轻了。
在舟曲,我听到这样一个故事。他是一个警察,媒体报道中说,在灾难发生时,他工作的地方离家里只有1300米,他新婚3个月刚怀孕的妻子,与父母、妹妹一家四口正在三眼峪沟的家里,生死未卜。但他却迅速带领战士在中队附近展开救援。从泥石流中抢出一个个乡亲的同时,他一直幻想着自己的亲人也能同样脱离险境。然而事与愿违,妻子一家四口永远地离开了他。在灾难发生当晚,妻子给他打了电话,但因当夜太忙,没有接妻子的最后一个电话。如今,妻子的未接电话,成为他终身的遗憾。
这个因为广泛宣传而获得知名度的警察成了媒体的宠儿,媒体为他采写故事,又因此吸引来更多的媒体关注。可是对于这样一个人,我感到钦佩,却永远无法认同,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英雄们总要不近人情,心中怀着家国天下,却独独没有自己的家人。我为什么一定要选一个所谓的英雄呢?我们常常说,要做一个立起的人、一个大写的人,什么是大写的人?
我知道,如果采访这样的人物,更容易赚取公众的眼泪,但一种本能还是让我回避了他,与并无看点的白成香相比,我更愿意报道后者。
从汶川地震开始,媒体似乎走出了原先冷冰冰的模式,逐渐探索出一套悲情的报道方式,一系列可歌可泣的人物出现在银幕上,于是在几乎所有的灾难报道中,屏幕上一派哭哭啼啼。我的朋友告诉我,在那些灾难发生时,她每天打开电视,都会哭得眼睛红肿。
除了以悲情故事奉献给大家,电视主播们在播送新闻时,也常常泪流满面。自从一位男主播在汶川地震时播报新闻流泪的画面在网络上传播开,并被观众评价为真情流露、血性汉子后,众多主播的眼泪随时准备奔涌而出。
引出观众的眼泪似乎是一件非常有效地吸引眼球的事情。一个煽情的故事,加上一段出镜词,就能引起很多观众的共鸣。在舟曲甚至在玉树,我也做了不少这样的新闻,但每次完成报道后,又常常反思这些新闻是否真的合格。我想我只能算是一个普通的记者,而不能算是一个优秀的记者。无法保持冷静,甚至在煽动这样的情绪,只能暴露出我的不专业。观众关注的只是媒体给予他们的一个个现象,而隐藏在现象后的本质却这样被忽略了。
柴静在她的文章《真相常流失于涕泪交加中》中,提到一个读者写给她的话:“如果你用悲情贿赂过读者,你也一定用悲情取悦过自己……悲情、苦大仇深的心理基础是自我感动。自我感动取之便捷,又容易上瘾,对它的自觉抵制,便尤为可贵。每一条细微的新闻背后,都隐藏一条冗长的逻辑链。在我们这儿,这些逻辑链绝大多数是同一朝向,正是这不能言说又不言而喻的秘密,我们需要提醒自己:绝不走到这条逻辑链的半山腰就号啕大哭。准确是这一工种最重要的手艺,而自我感动、感动先行是准确最大的敌人,真相常流失于涕泪交加中。”
说得真好。
日本地震中,日媒所有的报道,最为触动我的不是高效运转的救灾体系,而是日本媒体冷静的叙述。它没有面容悲戚的受灾民众,没有热火朝天的募捐场面,没有轰轰烈烈的救援,它提供的只有信息:地震的震源、震级、破坏区域和程度;灾区需要的物资、应急避难所的位置;大气中核辐射量的实时数据,核辐射时的生活指导、避难指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