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命的丽莎



卡拉姆辛

在莫斯科居民里也许就没有人像我那样熟悉这个城市的四郊,因为,没有人比我更经常到田野里去,没有人比我更经常信步漫游于草地和松林,山坡和平地之间,漫无目的,毫无计划,走到哪里就是哪里。每年夏季,我都可以发现一些新的佳境,或在旧地重游中发现新的美景。

但,最令我神往的是矗立着西蒙寺阴郁的哥特式高塔的地方。站在这座山上,向右,几乎可以望见整个莫斯科,这屋宇与教堂群集而成的庞然大物,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宏伟的古罗马斗技场;这是一幅多么壮丽的图画啊,特别是当太阳照亮它,当夕晖燃烧着它那无数金色教堂圆顶、无数高入云霄的十字架的时候!山下是一片茂盛的、绿油油的、百花盛开的草地。草地的尽头,黄沙地上流着一条闪闪泛光的河,河水或是被渔船的轻桨打起波浪,或是在驳船的舵下轰轰作响;那些驳船是从俄罗斯帝国最肥沃的地区驶出,给贪婪的莫斯科运送粮食来的。在河的对岸,可以看见一片鉵树林,树林旁边牧放着大群的牲畜;牧童们坐在树荫下,唱着纯朴而悲怆的歌儿,来消磨他们觉得是如此单调的漫长的夏日。再远些,在古榆的丛绿中,闪耀着金顶的达尼尔寺;更远些,几乎已到地平线边上,是青葱的麻雀山。左方则可看见广阔的、种着庄稼的田地、小树林、三四座小村落,再远就是柯洛明镇和它那座高大的行宫了。

我常到这地方去,并且几乎总在那里迎候春的到来;但,在阴郁的秋日,我也上那里去和大自然一同发愁。在废寺的院子里,在长满深草的墓地间,在僧房的黑暗甬道里,风可怕地号叫着。在那里,我凭靠在塌圮的墓石上,倾听着被远古的深渊吞没了的时代发出的呻吟,我的心就会不寒而栗。有时,我走进僧房,想象着曾在里面居住过的人们,——那是些多么凄凉的图画!这里,我仿佛看见一位白发老人,跪在有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前,祈祷上苍早日解脱他现世的枷锁,因为在他的生命中,一切欢愉已经消逝,除痛楚和衰弱的感觉外,一切感觉已经死灭。那里还有一个童僧,带着惨白的脸,用痛苦的眼光通过窗格望着田野,看见在广阔的天空中自由飞翔的快活的小鸟,看着看着,他不禁流出辛酸之泪。他苦闷、衰颓、日渐憔悴,最后,一阵凄凉的钟声向我宣告了他的早夭。有时,我在寺门上细看曾经发生在这座寺院里的种种奇迹的图画,那边,天上落下许多鱼来,给被无数敌人围困的寺院居民充饥;这边,圣母的圣像使敌人溃逃。这些故事使我对祖国历史的记忆焕然一新——我所说的祖国历史是残忍的鞑靼人和立陶宛人用火和剑蹂躏俄罗斯的京郊,不幸的莫斯科像一个无人保护的孀妇,只能等待上帝来帮她度过大难的那些时候的悲惨历史。

但是,最吸引我常到西蒙寺去的则是对于丽莎、苦命的丽莎的悲惨命运的追怀。啊!我是多么怀念那些使我感动、使我抛洒缠绵凄恻之泪的往事啊!

离寺院七十俄丈,桦树林旁,绿色草地中间,有一座没有门窗、没有地板的废圮的茅屋;屋顶早已朽坏塌落了。三十年前,这茅屋里住过美丽的、动人怜惜的丽莎和她的老母。

丽莎的父亲又勤快,又会种地,日子过得很俭省,是个相当富裕的农人。但他死后不久,他的妻子和女儿就穷困下来。雇工手懒,不好好耕作,庄稼也就不再丰产了。她们只好把自己的田地租出去,但得到的租金极少。加之,这可怜的寡妇自从丈夫死后眼泪几乎没有干过,——农家人也懂得爱啊!——她一天比一天衰弱,终于完全不能劳动了。只有丽莎一个人(父亲死时她才十五岁),只有她一个人日夜地干活,不顾自己那么幼小,也不怜惜自己罕见的美貌;她又织布,又编织袜子,春天摘花,夏天采莓子,拿到莫斯科去卖。善感的、慈祥的老妇人,看见女儿不倦地干活,常常把她抱在微弱地跳动着的心口上,称她是上帝所赐的恩惠,是奉养自己的孝女,是晚年的安慰,并且祷告上帝,祈求上帝对她为母亲所做的一切给予她应有的赏赐。

丽莎说:“上帝给我一双手,是要我干活的;我小的时候,是你用奶喂我,抚育我,现在该轮到我来伺候你了;你再别老是伤心,再别痛哭吧,我们的眼泪不能使爹爹起死回生。”

但是,柔情的丽莎也常常不能忍住自己的眼泪——唉!她记得,她原是有父亲的,可是他已不在了;但是,为了安慰母亲,她只好竭力把自己心里的悲痛掩藏起来,装出平静快活的样子。

伤心的老妇人回答说:“到了另一个世界,亲爱的丽莎,到了那一个世界我就不哭了。听说,在那个世界里,人人都快活;等我见到了你的爸爸,我一定也会快活了。不过,我还不愿意现在死,因为没有我,你怎样办呢?我把你交给谁呢?不行,先得请求上帝给你找一个安身的地方!也许,不久就能找到一个好人。到那时,我就为你们俩,为我亲爱的好孩子们划十字祝福,然后无牵无挂地躺进湿润的土地里去。”

丽莎父亲死后,差不多两年过去了。草地上开满鲜花,丽莎就摘了些铃兰花拿到莫斯科去卖。她在街上遇到一个服饰华丽、模样悦人的年轻人。她把花递给他,自己羞得满脸通红。

“姑娘,你是卖花的吗?”他含着微笑问。

“我是卖花的。”她回答。

“你要卖多少钱?”

“五个戈比。”

“这太便宜了。给你一个卢布吧。”

丽莎奇怪起来,壮起胆望了望这个年轻人;她的脸更红了,她盯着地上对他说,她不能收一个卢布。

“为什么呀?”

“我不能多要。”

“我以为,漂亮姑娘的手采下来的漂亮的铃兰花,应该值一个卢布。你既然不肯要一个卢布,那就给你五戈比吧。我真愿意永远买你的花,真希望你只采给我。”

丽莎给了花,拿了五戈比,弯身行了一个礼,要走了;但,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却捉住她的手不放。

“姑娘,你上哪儿去?”

“回家。”

“你的家在哪儿?”

丽莎告诉他,她住在什么地方;她说完就走了。这年轻人没有再留难她,这也许是因为过路的人开始停下来看着他们,在狡猾地冷笑了。

丽莎回到家,把她遇到的事告诉了母亲。

“你不拿这个卢布是对的。也许那是个坏人……”

“啊,妈妈,不会的。我可不这么想。他的面貌那样善良,他的声音那样和气……”

“可是,丽莎,宁可靠自己的力气吃饭,别白白拿别人什么。我的孩子,你还不知道,坏人怎样糟蹋穷苦的姑娘呢!你每回进城,我都不放心;我总在圣像面前点上蜡烛,祷告上帝,求他保佑你,别让你遭什么灾祸。”

丽莎眼里充满泪水;她吻了吻她的母亲。

第二天,丽莎采了一些最好的铃兰花,又拿进城去。她的眼睛暗暗地在找寻着什么。许多人要买她的花,她总是回答,花是不卖的;同时老是一会儿望望这边,一会儿望望那边。天晚了,该回家了,她把花扔进了莫斯科河。

“我不让你们给旁人拿去!”丽莎对花说,心里感到有些惆怅。

第二天傍晚,她坐在窗前纺纱,一面低声唱着伤心的歌儿;但突然间她跳起来,叫了一声:“啊!……”——那个不相识的年轻人就站在窗下。

“你怎么了?”坐在她旁边的母亲吓了一跳,问道。

“妈妈,没什么,”丽莎用羞怯的声音回答,“只不过是看见了他。”

“谁?”

“买我花儿的那位先生。”

老妇人向窗外望了一眼。那年轻人恭恭敬敬向她弯身行礼,那悦人的样子,使她除了认为他不错之外,不能再有旁的想法。

“你好,慈祥的老太太!”他说。“我累得很,你有没有新鲜牛奶?”

殷勤的丽莎不等母亲回答——也许她已预先知道了回答——就跑到地窖里去,提出一只用干净的木碗盖着的干净的瓦壶,她又拿了一只大杯子,洗干净了,用洁白的擦巾擦了,斟了一杯牛奶,从窗口递出去,她自己却低头望着地上。不相识的年轻人喝完牛奶,他觉得,就是海贝亲手斟的甘露,滋味也不会更好了。谁都能料到,他随后向丽莎道谢,而且,与其说是用言语,还不如说是用目光道谢的。这时候,好心肠的老妇人已对他叙述了她的悲苦和慰藉——丈夫的死亡以及女儿可爱的性情,她的勤快,她的温柔,等等,等等。他注意地听她说着,但他的眼光落在哪里,那还用说吗?至于丽莎,羞怯的丽莎,偶尔也瞧这年轻人一眼,但当她的蓝眼睛和他的目光相遇的时候,就迅速转向地面,闪电在云里明灭也没有那样快。

“我倒愿意,”他对那位母亲说,“除了我以外,你的女儿不用把她做的活儿卖给别人了。这样,她就可以不用常常进城,也可以不必离开你身边。我会按时亲自上你们这里来的。”

这时,丽莎的眼里闪出了欢快的光芒,她想掩饰也不行;她的脸颊绯红,像是夏天晴朗的傍晚的彩霞;她望着自己左手的袖子,同时用右手捻着它。老妇人高兴地接受了这个建议,也不疑心这建议里有什么坏念头,并且要这个陌生人相信,丽莎织出来的麻布,丽莎编织的袜子,手工精致,比别人编织的耐穿得多。说着,天黑下来,那年轻人已经要走了。

“我们怎样称呼你呢,好心的、和气的少爷?”老妇人问。

“我叫埃拉斯特,”他回答。

“埃拉斯特,”丽莎低声念道,“埃拉斯特!”她把这个名字反复念了四五遍,好像尽力要把它记住似的。

埃拉斯特和她们道过再见,走了。丽莎目送着他,母亲坐着出神,后来,抓住女儿的手,对她说:

“啊,丽莎!他多么漂亮,多么和气!要是你的未婚夫也是这个样儿就好了!”

丽莎整个的心颤动起来。

“妈妈!妈妈!这怎么成?他是一个少爷;可是在庄稼人里面……”丽莎没有说完自己的话。

现在,应该让读者知道,这个年轻人,这个埃拉斯特,是一个相当富有的贵族,相当聪明,也有一颗善良的心,一颗本性善良但不免柔弱而轻浮的心。他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只想着自己的快乐,他在世俗的逸乐中找寻欢快,却常常找不到;因此他感到苦闷,抱怨自己的命运。丽莎的美貌,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在他心里留下了印象。他常常读些小说,田园诗;他有相当活泼的想象力,并且常常在想象中置身于那些(有过的或是从未有过的)美好的时代;假如相信诗人的话,在那样的时代里,所有的人全都无牵无挂地在绿茵上散步,在清泉里沐浴,像雉鸠那样交颈贴颊,在玫瑰花和桃金娘花荫下休息,天天都在幸福的悠闲生活中度过。他感到,在丽莎身上,他找到了他的心找寻了很久的东西。“大自然召唤我到它的怀抱中去,去享受它那纯洁的欢愉,”他想着,决定放弃上流社会的生活——至少,在那个时候,他是这样决定的。

让我们来看看丽莎吧。夜来临了,母亲为自己的女儿祝了福,祝她睡个好觉;可是,这一次,她的愿望没有实现:丽莎睡得很不好。她的心上的新客埃拉斯特的风貌,老是活生生地呈现在她面前,使她几乎每一分钟都要从睡梦里醒过来,醒来以后她就叹气。太阳还没有升起,丽莎就起来了,她走到莫斯科河畔,坐在草茵上发愁,望着白色的朝雾,朝雾上升,在空中翻腾,把晶莹的水珠留在大自然的绿毯上。到处是沉寂。但不一会儿,冉冉上升的太阳惊醒了万物:树林和灌木丛生机勃勃;鸟儿振翅起飞,啾啾歌唱;花儿抬起头来,尽情地承受使万物苏醒的阳光。但是丽莎仍旧坐着发愁。唉,丽莎,丽莎!你怎么了?在这以前,你总是和鸟儿同时睡醒,一早晨和它们一同欢乐,你的纯洁的欢乐的灵魂在你的眼睛里发光,一如太阳在天上降落的露珠中发光一样。可是现在,你心事重重,闷闷不乐,整个自然界的欢愉你都无动于衷。这时,一个年轻的牧人吹着芦笛把畜群赶到河边来。丽莎把目光投向他,想道:

“如果现在占据我的心的人生来是个普通庄稼人,是个牧童,而且,如果他现在赶着他的畜群在我身旁走过,唉!那我就可以微笑地招呼他,亲切地对他说:‘你好,亲爱的牧人!你把你的牲畜赶到哪儿去啊?这里也长着青草,可以给你的羊吃;这里也开着红花,可以给你的帽子编一个花环。’那他就会用亲热的眼光瞧着我,也许,还会拉住我的手……这真是梦想!”

牧人吹着芦笛,从旁边走过去,带着他的斑驳的畜群消失在最近的一座小山后面了。

突然,丽莎听见一阵桨声,她向河上望去,看见一只小船,船上正是埃拉斯特。

她全身的血管都搏动起来,当然并不是由于恐惧。她站起来想走,但不能够。埃拉斯特跳上岸来,走近丽莎,于是她的梦想一部分实现了,因为他用亲热的眼光瞧着她,拉住她的手……可是丽莎,丽莎低下眼来,双颊通红,心怦怦地跳着,站在那里——她没有力量推开他的双手,当他的红红的嘴唇凑近她时,她也没有力量躲开……啊呀!他亲了她,那样热烈地亲了她,使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燃烧!

“好丽莎!”埃拉斯特说。“好丽莎!我爱你!”这几个词儿像天上令人心醉的仙乐在她灵魂深处回荡;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接着……。但我现在要放下画笔了。我只想说,在这狂喜的一刻,丽莎的羞怯已无影无踪——埃拉斯特知道他已被一颗新的、纯洁的、诚挚的心在热烈地爱着了。

他们同坐在草茵上,挨得那么拢,在他们之间几乎没有空隙——他们互相凝视,互相说着:爱我呀!这样,两个钟头对他们就像一刹那似的。最后,丽莎想起来,她的母亲会惦记她的。只好分手了。

“啊,埃拉斯特,”她说,“你会永远爱我吗?”

“永远,好丽莎,永远!”他回答。

“那么你能对我发誓吗?”

“可以,亲丽莎,可以!”

“不,我不要你发誓。我相信你,埃拉斯特,我相信你。难道你会骗苦命的丽莎吗?当然不会的吧?”

“不会的,不会的,好丽莎!”

“那我可真幸福呀!要是妈妈知道你爱我,她该多高兴啊!”

“啊呀,丽莎,可别告诉她,什么也不用告诉她。”

“这又为什么呢?”

“老年人总喜欢多疑。她会往坏处想的。”

“不会的。”

“可是我还是要你一个字也别告诉她。”

“好吧;我该听你的话,虽然我倒并不愿意有什么事瞒着她。”

他们道了别,吻了最后一次,约定每天傍晚会面,在河边,在桦树林里,或是在丽莎家的茅屋附近随便什么地方,只是一定要会面。丽莎走了,但她的眼睛向埃拉斯特回顾了总有一百次;他一直站在河边,目送着她。

丽莎回到自己家茅屋里,心情跟离家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在她脸上,在她的一举一动中,都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欢快。“他爱我!”她想着,想到这一点就心花怒放了。

“啊,妈妈!”丽莎对刚刚睡醒的母亲说,“啊,妈妈!多美的早晨!野地里一切都是多么愉快啊!云雀从来没有唱得这样好听过;太阳从来也没有照耀得这样亮堂过;花儿也从来没有这样好闻过!”

老妇人拄着拐杖走到外面草地上,来欣赏丽莎用那样迷人的色彩描绘的早晨。她真的也觉得这早晨特别愉快;心爱的女儿的欢快使母亲觉得整个大自然喜气洋溢了。

“啊,丽莎!”她说,“上帝创造的万物都是那么好!我在这世界上活了六十年,总是看不够上帝的创造;看不够这个恰像高高的帐幕那样清净的天空,看不够这个年年铺满新草鲜花的大地。一定是上帝非常爱人类,他才为人类把这个世界拾掇得这么好啊。唉,丽莎!假如我们永远没有痛苦的话,谁又愿意死呀?……当然,一定是这样的。假如我们的眼睛里永远不会再流泪的话,那么,也许我们就会忘记自己的灵魂了。”

丽莎想:“啊呀!可是我却宁愿忘记自己的灵魂,也不愿忘记我的好朋友!”

这以后,埃拉斯特和丽莎唯恐失约,每天晚间(当丽莎的母亲睡了的时候)他们都要相见,不是在河边,就是在桦树林里,他们最常去的地方是那些百年老鉵树的树荫下(离茅屋有八十俄丈光景)——那些老鉵树遮蔽着一口古时掘成的深湛而清澈的池塘。在那里,娴静的月亮常常透过绿色的枝叶,在轻风和好朋友的手抚弄的丽莎的光洁头发上洒下银色的光辉,这月光也常常在温柔的丽莎的眼睛里照亮那总是为埃拉斯特的亲吻所吸干的闪耀的爱情之泪。他们拥抱了,——但贞洁怕羞的月神并没有躲进云里去避开他们;因为他们的拥抱是纯洁无邪的。

“当你,”丽莎对埃拉斯特说,“当你对我说:我的朋友,我爱你!当你把我紧贴在你的心口,用你动人的眼色望着我的时候,——啊,那时候啊,我是那样的快活,那样的快活,快活得忘了自己,忘了一切,只记得有个埃拉斯特。真奇怪,我的朋友,在我没认识你以前,我竟能又安静又快活地过活,真奇怪!现在,这我就不能明白了;因为现在我觉得,假如没有你,那么生活便不是生活,而只是痛苦和烦恼。没有你的眼睛,明月也是暗的;没有你的声音,夜莺的歌唱也是单调的;没有你的呼吸,轻风我也会觉得是不柔和的。”

埃拉斯特赞赏着他的女牧童——他这样称丽莎,看见她这样爱他,也就觉得自己更其可爱了。他觉得,一切上流社会的浮华的作乐,与这种天真无邪的灵魂的真诚友谊注在他心里的欢愉比起来,全都是毫无价值的了。他想到从前沉湎于卑下情欲的那种感情,感到非常厌恶。他想:“我要和丽莎像兄妹一样地一同生活:不滥用她的爱情,我就永远是幸福的了!”——轻率的年轻人啊!你何尝了解自己的心呢?你能永远对你的行动负责吗?理智能永远主宰你的感情吗?

丽莎要求埃拉斯特常去看看她的母亲。

“我爱她,”丽莎说,“我希望她快活,我觉得,任何人看见你都会是极大的愉快。”

老妇人看见他的时候确实总是愉快的。她喜欢向他叙述已故的丈夫以及她青年时代的日子:她怎样第一次遇见她的亲爱的伊凡,他怎样爱她,他是在怎样一种爱情中,在怎样一种和谐中和她一同过活的。

“啊!我们俩永远互相看不厌,直到残酷的死神夺走他的那一刻,一直都是这样。他是死在我手臂上的!”

埃拉斯特怀着真挚的愉快心情听着她的讲述。他从她那里购买丽莎做的活计,每次都要付给她比她的要价高十倍的钱;但老妇人从来不肯多拿。

这样过了几个星期。有一天傍晚,埃拉斯特等他的丽莎,等了很久。最后,她来了;但她是那样地不快活,竟使他吓了一跳;她的眼睛哭得红红的。

“丽莎,丽莎!你出了什么事?”

“啊,埃拉斯特!我哭过了!”

“为什么?怎么回事?”

“我一定全告诉你。邻村有一个富农家的儿子,托人来说媒;妈要我嫁给他。”

“你答应了吗?”

“狠心的!你怎么问得出口?我真可怜妈,她边哭边说,说我不让她安心;又说,假如她不能亲自把我嫁出去,她死的时候也不会放心。啊!妈不知道,我已有了你这样一个好朋友了!”

埃拉斯特吻着丽莎;他说,她的幸福对于他比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宝贵。又说,等她母亲死后,他要把她接去,和她在乡村里,在茂密的树林里,就像在天堂乐园里一样,一同过活,永不分离。

“可是你不能做我的丈夫!”丽莎低声叹着气说。

“为什么呢?”

“因为我是个乡下姑娘。”

“你把我看错了。你的朋友是最看重心灵——多情的、纯洁的心灵的。所以,丽莎将永远最贴近我的心。”

她投入他的怀抱——这时,贞洁必须毁灭了!埃拉斯特感到他的血液不同寻常地沸腾起来,他感到丽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迷人,她的爱抚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触动他,她的亲吻从来没有这样的火热。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怀疑,什么也不害怕——漆黑的夜晚助长了欲念,天上没有一颗星星发光,没有一道光线能照亮迷误。埃拉斯特感到一阵颤动,丽莎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也感到一阵颤动……啊,丽莎,丽莎!你的守护天使哪里去了呢?你的贞洁哪里去了呢?

迷误一会儿就过去了。丽莎不明白自己的感觉,奇怪起来,问询着。埃拉斯特不作声——他在找寻言语,但找不到。

“啊!我害怕,”丽莎说,“我害怕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我觉得我要死了;我的灵魂……不行,我说不出!……你怎么不作声,埃拉斯特?你在叹气?……我的上帝!怎么一回事?”这时候亮起闪电,响起雷声。丽莎浑身战栗。“埃拉斯特,埃拉斯特!”她说,“我害怕!我怕雷要劈死我这个罪人!”

暴风雨雷霆万钧地轰响着;雨从乌云里倾泻下来,好像是大自然在为丽莎失去贞洁而痛哭。埃拉斯特竭力安慰丽莎,陪她走到她家的茅屋。当她和他道别时,泪珠从她的眼里滚滚而下。

“啊,埃拉斯特。你要让我相信,我们将和以前一样幸福!”

“当然,丽莎,当然这样!”他回答。

“天!我不能不相信你的话:因为我爱你!只是我心里总……。可是,算了!再见吧。明天,明天再见吧。”

他们的幽会继续着;但是,一切都变了!埃拉斯特已经不能单以丽莎的无邪的爱抚为满足,已经不能单以她充满爱情的眼色为满足,已经不能单以手的接触、亲吻、纯洁的拥抱为满足。他的需求愈来愈多,愈来愈多,最后到了没有什么再可要求的地步。任何了解自己的心的人,任何考虑过他的最温柔的欢乐的性质的人,当然都会同意我的意见,这就是:满足一切愿望是爱情的最危险的试探。对于埃拉斯特,丽莎已不再是无瑕的天使,不再能点燃他的幻想,使他的灵魂感到狂喜。柏拉图式的爱情已让位给他并不引以为荣、对他说来也并不陌生的那种欲念。至于丽莎,既然完全委身于他,她就只能为了他而活着、呼吸着,像羔羊似的,什么事都听从他的意志,从他的愉快中求得自己的幸福。她在他身上看出了变化,所以常常对他说:

“你现在不如以前那么愉快;我们也不如以前那么安心和快乐了;以前我也不像现在这样地总怕失去你的爱!”

有时候,在和她道别的时候,他对她说:

“丽莎,明天我不能和你见面;我有要紧的事情,”每次听见这种话,丽莎只有叹气。

最后一次,她一连五天没有见到他,因此感到极大的不安;第六天上,他面色阴沉地来了,对她说:

“亲爱的丽莎!我得和你分别一段时间了。你知道,我们和别国开战了;我是有军职的人;我们的团队要出发了。”

丽莎脸色发白,几乎晕倒。

埃拉斯特跟她亲热了一阵;他说,他将永远爱着可爱的丽莎,希望在他回来以后就永远不再和她分离。她沉默了许久;后来流出伤心的眼泪,握住他的手,带着全部柔情望了望他,问道:

“你不能留下吗?”

“不去也行,”他回答,“不过那太不光荣了,对于我的名誉是一个极大的污点。所有的人都会看不起我;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我是胆小鬼,是祖国的不肖子孙,轻视我。”

“啊呀!既然这样,”丽莎说,“那你去吧,到上帝要你去的地方去吧!可是,你也许会打仗打死的。”

“为祖国而死并没有什么可怕,亲爱的丽莎。”

“你要是不在了,我也就不活了。”

“可是你干吗这样想呢?我想我能活下来,能回到你身边来,回到我的好朋友身边来。”

“愿上帝保佑!愿上帝保佑!我将每天、每时为这个祈祷。唉!可惜我不识字,也不会写字!不然,你可以把你的情况写信告诉我;我也能把我流的眼泪写信告诉你!”

“别这样,丽莎,你该保重自己;为了你的好朋友,多多保重。我不喜欢你在我不在的时候老是哭。”

“狠心的人!连这一点安慰你都不让我有!不行!和你分别以后,要等我的心哭干了才会不哭。”

“你多想想我们重见时的快活吧。”

“我会想的,我会想那个时候的!啊!如果那个时候快点到来那该多好!亲爱的,好埃拉斯特!你要记住,记住你可怜的丽莎,她爱你胜过爱她自己!”

但我不能把他们当时所说的话都记述下来。第二天就是最后一次会面了。

埃拉斯特要向丽莎的母亲也告别一下,老妇人听到这样一个和善可爱的少爷都得去打仗,忍不住流出眼泪来。他留了一些钱硬要她收下,他说:

“我不愿意丽莎在我走后卖她做的活计,因为这本来说定是由我来买的。”

老妇人向他说了许多祝福的话。

“求上帝保佑,”她说,“让你平安回到我们这里来,让我今生能再看见你。也许,在你回来之前,丽莎会找到一个中意的丈夫。假如说,你能来吃喜酒,那我该多么感谢上帝!等丽莎有了孩子,你知道,少爷,那就请你做他们的教父!啊!我真希望能够活到那一天!”

丽莎站在母亲旁边,不敢看她。读者可以很容易地想象,在那一刻她心里是什么滋味。

可是,当埃拉斯特最后一次拥抱她,把她贴在心口上,说:“再见,丽莎!”的时候,她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呢?……多么令人感动的场面呀!朝霞像红色的海洋一样泛滥在东方的天空。埃拉斯特站在高高的鉵树枝下,拥抱着他的可怜的、哭得精疲力尽的、伤心的、用她整个心灵在和他告别的女友。整个大自然保持着沉默。

丽莎号啕大哭,埃拉斯特也哭了。他离开了她。她倒下去,跪在地上,双手举向天空,眼望着逐渐远去的埃拉斯特。他愈走愈远,最后看不见了。太阳升起来了,被丢下的苦命的丽莎则失去了知觉和记忆。

等她醒过来时,她觉得这世界又阴沉又凄凉。大自然的一切美景,在她看来都已和她心爱的人一同消失了。她想:“啊!我为什么留在这荒地上?我为什么不跟着亲爱的埃拉斯特飞走呢?对于我战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的朋友已离去的这个地方。我要和他同生共死,或是用我的死来拯救他的宝贵生命。慢走,慢走,亲爱的!我赶上来了!”她真想去追埃拉斯特;可是想到:我还有母亲呢!她只好留了下来。丽莎叹了一口气,垂下头,用悄悄的步子走回自己的茅屋去。从这时候起,她的日子便成了忧愁痛苦的日子,而且还必须对慈爱的母亲隐瞒自己的忧愁痛苦,这样她的心就更痛苦!只有当丽莎一个人躲在密林里,能够自由地流泪,自由地诉说与爱人离别之苦的时候,她心里才好受一点。啼声凄切的斑鸠常常用自己的哀鸣应和她的叹息。但有时候,即使次数极少,一线希望的金光,一线慰藉的光明,也照亮了她的悲伤的深渊。“等他回到我的身边来时,我该多么幸福呀!那时一切都会改变呀!”一想到这个,她的眼珠就明亮起来,她面颊上的红晕就变得鲜艳起来,于是丽莎笑了,像经过雷雨之夜的五月的清晨一样清新。——这样,大约过了两个月。

有一天,丽莎上莫斯科去为她母亲买治眼病的玫瑰露。她在一条大街上迎面遇见一辆华丽的马车,她看见,马车里坐的正是埃拉斯特。“啊哟!”丽莎叫了一声,向他奔去,可是马车在她身边驶过,拐进一个院子里去了。埃拉斯特下了车,正要踏上一座大楼的台阶时,被丽莎一把抱住。他面色发白,接着,也不回答她的呼唤,抓住她的手,带她走进自己的书房,关上门对她说:

“丽莎!情况变了。我已经订婚了。你应该放掉我,为了你自己的安宁,更应该忘掉我。我从前爱你,现在也仍旧爱你,这就是说,我要祝你一切幸福。这是一百卢布,你收下吧(说着他把钱放在她的口袋里),让我最后吻你一次;然后回家去吧。”

丽莎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已领着她走出书房,对一个仆人说:

“带这位姑娘出去。”

这时,我义愤填膺。我忘记埃拉斯特还是一个人,真想痛骂他一顿,可是我的舌头不能动弹;我仰望天空,泪流满面。啊!为什么我不写一部爱情的传奇,而要讲这个伤心的故事呢?

那么,埃拉斯特对丽莎说他去参加军队,难道是骗她的吗?这倒并不,他确实到过军队里;可是他并不是去和敌人打仗,而是去赌纸牌的,并且几乎输掉了他的全部家财。很快就停战讲和了,埃拉斯特却背了一身赌债,回到莫斯科。他只有一个办法摆脱他的困境,那就是和一个久已爱上了他的老富孀结婚。他决定之后就搬到她的住宅里去了,而奉献给他的丽莎的则是一声真诚的叹息。但,这一切就可以替他辩解吗?

丽莎到了街上,她那时的心境不是笔墨所能形容的。“他,他把我赶出来了吗?他爱上别人了吗?我完了!”这就是她的思想,她的感觉!一阵猛烈的昏厥把这思想和感觉切断了。一位过路的慈祥的妇人停下来救援躺在地上的丽莎,想法把她救醒。不幸的姑娘睁开了眼睛,慈祥的妇人扶她站了起来;她道谢之后就走了,连自己也不知上哪儿去。“我没法活下去了(丽莎自然会这样想的),没法活下去了!……但愿天塌下来压死我!但愿地张开口吞下我这可怜人!……可是不!天不会塌下来,地也不会动!我多么苦啊!”她出了城,不知不觉间突然发觉自己到了那口深水池边,老鉵树的树荫下;那些鉵树在好几个星期以前充当她的欢愉的无言的见证。这些回忆震撼了她的灵魂;她脸上透露出内心的最可怕的痛楚。但,她在某种念头里浸沉了好几分钟,然后向四周顾盼起来。她看见在大路上走着一个邻家姑娘(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她就叫她过来,从口袋里拿出那十个帝国金币交给她说:

“亲爱的阿纽达,亲爱的好朋友,请你把这些钱交给我妈,这些钱不是偷来的,请你告诉她,丽莎没有听她的话,做了错事;你告诉她,我瞒着她爱上了一个狠心的人,爱上了埃……何必把名字告诉她呢?你就说,他欺骗了我;你求求她,请她原谅我。上帝会帮助她的。请你吻一下她的手,像我现在吻你的手一样。你就说,是苦命的丽莎要你吻她的,你就说,我……”说到这里,她纵身跳进水里。阿纽达连喊带哭,但无法救她;她跑到村子里,叫来了人把丽莎捞起,但她已经死了。

这样就结束了这个灵魂和肉体都美丽的生命。温顺的丽莎,当我们在新生中在那里见面的时候,我会认出你来的。

人们把她葬在池边,阴郁的鉵树下,在她的墓上插了一个木头的十字架。在这里,我常常倚在安葬丽莎遗骸的土丘上,坐着沉思;池水在我眼前流动;树叶在我头上飒飒作响。

丽莎的母亲听到女儿的惨死,悲痛得浑身发凉,就此永远闭上了眼睛。茅屋空了。风常在里面悲鸣。迷信的村民晚上听见这声音,就说:鬼在里面哭,苦命的丽莎在里面哭!

埃拉斯特一直到死都抑郁不乐。知道丽莎的下场之后,他不能自解,认为自己就是杀人的凶手。我在他逝世前一年认识了他。他亲口告诉我这个故事,还带我去看过丽莎的坟墓。——现在,他们也许已经和解了吧!

1792年吉洪译

1俄丈约合2134公尺。

海贝是希腊神话里宙斯与海拉所生的女儿。诸神大宴时,海贝斟酒,那就是所谓甘露,喝了可以长生不老。

旧俄硬币,每个值十卢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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