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芸秋访谈录(1)

说晓洋不说安志薇,几乎等于没有说。而且我发现,你跟当年的晓洋一样,也对安志薇产生了兴趣。但关于她的事,我能告诉你的并不多。我只能说,晓洋对安志薇表现出那么大的热忱,让我父亲很不以为然。有些话,父亲不好对晓洋讲,但给我是讲过的。

他说:“安志薇不仅是个爱出风头的女人,还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这听上去有些阶级斗争的意味。

但父亲有他的道理。“独臂大盗”被抓后,引起很大的恐慌,你弄不清自己身边的人是不是日军派来的间谍。当然,这个罪名太大,没有确凿的证据,谁也不敢妄言。就算排除安志薇是间谍,她的疑点还是非常多,当初她在重庆无亲无故,如果待在南开中学,有吃有住(教育部对流亡学生吃住免费),退学过后,她能去哪里?当然,现在你也明白了,她进了救护队。但离开救护队之后呢?晓洋的大伯和父亲不知道她的去向,她的其他熟人,同样不知道。

嫁给李教授之前的半年,她才到了陈家湾邮局上班,也不是正式工。据邮局一个姓刘的领导讲,那天她去邮局附近一个什么集体企业求职,被刘领导碰见,那阵子,邮局正差分拣工,刘就对她说,你先过来帮我两天。她只不过是想找个落脚点,根本没有选择的份儿,听说有人要她,立马跟着走了,还干得特别起劲。这一干就是半年。她自己的身世,自然也给刘领导摆谈过,刘曾是李教授的学生,有天去看老师的时候,见老师吃没吃样,穿没穿样,心想老师还不上六十,身体又好,跟第二任妻子离异也有两年,日子还长长久久的,实在该找个内当家才对,于是把安志薇介绍给了他。

我父亲说,安志薇命好,她恰到好处地嫁给了李教授,要不然,除非她躲进深山野岭,永不露面,否则是没法交代的。

但还是遇到一些麻烦。在那段特殊的年代,要做个隐身人可不容易。你必须透明,从头到脚地透明。而安志薇,却像月夜里走山路,一会儿暗,一会儿明,暗处主要有两点:一是来重庆之前,二是抗战胜利后到嫁给李教授之前。前一个暗处很难追究,她说她在青岛也好,在济南也好,你都没有办法,户籍早在慌乱和末日般的恐惧中丢失了,要她找证人,证人都被日本人杀死了。当时留在重庆的很多下江客都是这样说的。后一个暗处,尤其是建国之后的几年,安志薇却没有理由不交代清楚。

她说的是:“我在黔江的老山里当小学教师。”

黔江是重庆和贵州的接壤之地,大山连绵。问她是哪个乡哪个寨,她说了,哪座山,哪所小学,她也说了,组织上写信去问,却一直没收到回音。没有回音就意味着虚假,这是当时的普遍逻辑。

要不是李教授挡在那里,安志薇是要吃苦头的。

渝州文理大学最觉得骄傲的一件事情,是他们对李教授的宽容和保护。

你知道吴宓吧?他那时候也在重庆一所高校,却被打断了腿,继染眼疾,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三个女儿又都跟他划清界线,断绝关系,拒绝照料,只好让他妹妹领回西北老家,凄凉地死去,葬于白雪笼罩的嵯峨山下。在当时的重庆,跟吴宓同等级别的教授,唯有李本森。文理大学却没这样对待他。高帽是戴过的,街是游过的,斗是挨过的,却从没打算“从肉体上消灭”他,也没把他关过牛棚。后来斗争升级,上面点他的名,学校还想方设法为他找托词。最方便的托词是说他病了,病得不行,只好躺在床上了。李教授那人,发高烧也不愿浪费时间往床上躺的,上面派人来侦查,看见他竟坐在家里的书桌前,就要带他走,他一听说来人的身份,当即昏迷过去,而且真的生了场大病。

日本人的飞机大炮也没能把他吓住,却被那个人吓成这样,真是怪事。

不过从那以后,基本上就没人来惊扰他了。

他受到的最大冲击,是红卫兵闯进重庆大学防空洞,抢走了他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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