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所以没随中大回迁南京,是不愿回到故地,去默想亲人是怎样挨饿的,怎样受辱的,怎样死的。他只到南京把母亲和姨妈接走了,把书搬到了重庆。当时,重庆大学将挖在校内的一个防空洞批给他,让他放书;调到渝州文理专科学校后,该校没有多余地盘,重庆大学就依然把防空洞借他使用。再后来,他的书被红卫兵席卷一空。“文革”结束后收回一些——就是堆放在书桌上的那些了,这其中,李教授珍爱的古籍一本也没有。
他果然没搭我的碴儿,说:
“只可惜,明焕在最不该中风的时候中了风。但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国运!他中风并不严重,只是暂时不能行走,要是和平岁月,治疗一段时间,说不定就好了,偏偏遇到战争……”
这恰好正是我想说的话题。前几次,我都是顺着李教授,泛泛地谈论二战。
我顺势问他:“我曾祖母遇害的事,流传着许多种说法……”
问句还没出来,李教授就打断了我。
接下来,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
当时的重庆政府——李教授说,是一个饥饿的政府,啥都缺,啥都没有。抗战刚打一年,自洋务运动以来惨淡经营的近代经济设施,包括70%以上的工矿企业和教育基础,就毁损殆尽。到1940年,国力更是江河日下,为保证供给,只能“田赋征实”(不收钱,只收粮),还“田赋征借”(向民众借粮食)。国家这么难,某些官员却把军需当成自己的家庭账房,一面向政府冒领饷项,一面向地方勒索财物,名为供应前线,实则中饱私囊。“国难”这个词,在他们那里成了一个吉祥如意的名词。
官僚集团如此不堪,统帅是推卸不掉责任的。介公(李教授这样称呼蒋介石)忙碌了一辈子,最终闹到仓惶辞庙,不是没有原因。但首先说,在抗日大局上,毅然迁都、枪毙韩复榘、行刺汪精卫,都表明了他的决心。日军对陪都狂轰滥炸,企图瓦解他的意志,他的回答是绝不屈服。轰炸后那么混乱的局面,他还和戴着麦秸草帽的夫人,走上街头,安慰民众;夫人的专车,也贴上了难民运送车的标牌。为报复他的强硬,日军袭击他浙江溪口的故里,蒋经国的生母被炸死,经国夫人的华语老师,一条腿飞到了邻家的屋顶上。对此,介公的回答依然是那句话:绝不屈服。
他兼任中大校长期间,党政军务那么忙,还常来中大巡视并发表抗战演说。到了吃饭时间,就去学校食堂用餐。他的饭量很大,一口海碗,要吃两碗。每当他吃过,学生都去抢那口碗,留作纪念。从饭厅出来,正对松林坡,是中大的“民主墙”,学生自治会的选举公告往墙上贴,各大群社,包括个别师生,对时局和政府有了看法,写出来也往墙上贴,披沥陈词,针锋相对。介公吃饭出来,会站在民主墙下看一阵,看到对自己不敬的言词,也不言声,眼睛跳动几下,又继续往下看,并不追究。
那时候他还有那样的胸怀。
后来,特别是皖南事变后,他的心胸才变得越来越小:查禁报馆书店,搜捕“奸党分子”,推行党化教育;在空袭的慌乱中,有人掏手绢擦汗,也会被当作是向日机发号,遭到当场射杀。
南京沦陷后,确有日军(包括后来的汪精卫)安插的间谍,混迹于难民到了重庆,其中最著名的“独臂大盗”,竟当上了重庆某高射炮团团长,利用赛珍珠《大地》一书,编制密码,向日军透露我防空机密,包括高射炮的射程,但这部密码很快被美国人雅德利破译了,“独臂大盗”也被收拾掉了。退一步说,就算间谍还在活动,也不可能掏手绢擦汗、放个冲天炮、拿出小镜子朝天上晃一晃,就能向日机发信号。其实他们也明白,只是以此为借口,威慑民众,围剿异己。介公好像并不懂得,作为统治者,有异己是福;他也不懂得,你把别人当异己,别人也必然把你当异己,你不容忍别人,别人怎么就该天然地容忍你呢?或许,他懂得这些,只是变得虚弱了。独裁者的出路,就是日渐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