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来信(7)

我只有救火的时候才忘掉一切,救火结束,我又捡下一条命回到破败不堪的宿舍,就会想起她,也想起我的痛苦。雾季里,更是把痛苦像五脏六腑一样,白天黑夜地捂在肚子里。

我怎么会去看你大伯的演出呢?

但我会寻找一切机会,约她去看别人的演出。

有你大伯的演出,她自然要去看你大伯,不会答应我(只有一次例外);你大伯没有演出,又因为太忙——你大伯总是很忙的——她不能待在他身边的时候,她都会跟我去。

她跟我去,却不是以我女朋友的身份,而是以我哥哥的女朋友的身份。

也就是说,不管我做得多卖力,都无法挽回她的爱情了。

痛苦吗?那还用说!可是我没有办法。

爱情这东西,到底不是青菜萝卜,它不长在任何人的自留地里,也不是谁先拔起来,就归属于谁。

痛苦的不仅是我,还有你的大伯。

他爱她。自从在文德茶馆找到他,她便经常逃课去看他。两个孤独的人。依照你大伯的脾气,应该规劝她别逃课,但他没有,证明她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她了。亲人不知下落,彼此便成为感情的寄托。而且通过接触,你大伯发现,她并不是只会抛个彩球送人远行的浪漫主义者。

她开始说也要考中大,但考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内迁到重庆的高校,中大最难考。对她而言,主要难在国文,她的国文水平就跟她说话一样,涩涩的,而中大收生,偏偏特别重视国文。我们丢了大片河山,可不能连国文也丢掉。她国文那么差,学日语却极有天赋。当时提倡学日语,目的只有一个:了解我们的敌人。后来,在敌占区不断有汉奸去给日本人当翻译,对日语的学习才降了温,并且不再列入考试科目。因此她日语再好,也不能帮她升学。

或许是考虑到自己不可能考上中大,甚至也不可能考上别的大学,或许是真的希望投身于战时救亡,较场口惨案之前,她就离开学校,去位于歌乐山的贵阳医学院作了短期培训,加入了救护队。

你大伯对我参加消防队没发表意见,对她参加救护队却是赞赏有加的。

爱她嘛,被爱的人做出的任何举动,都是好的。

我这样说,你千万别误解,以为你大伯就不爱我这个弟弟了。

正因为他爱我,他对她的爱才陷入挣扎。

他把爱她的心和爱弟弟的心,都装在一起。他希望这两样心能让自己饱满,不知道这两样心一个是水,一个是火,放不到一块儿去的。他没能让自己饱满,而是承受着水与火的煎熬。

他想见我,我偏不见他;他有了精心准备的演出,把票给我送来,我偏不去看。

对此,他不怪我,只认为自己欠我的。他用伤害她的方式来填补对弟弟的亏欠。他经常伤害她。而伤害她,就是伤害他自己。痛苦和伤害,又使他的爱升华,伤她越深,爱她越深,反过来,爱她越深,又伤她越深。这其中的苦楚,即使到了今天,我也不敢去多想。

他们是怎么分手的,我真说不清楚。我只记得有一天,重庆在中午遭了轰炸,你大伯去电台演奏了好几首曲子,到下午5点一过,又风传日机将来夜袭,弄得大家又紧张起来,在废墟里搜寻自家财物的人,动作加快了,搜得也没那么仔细了。日本人对重庆实施“月光轰炸”,早成家常便饭,不容你不信。而且日本人大仁大义,不断履行提前告知的义务——除投放爆炸弹、燃烧弹、毒气弹,还常到重庆投放“纸炸弹”(传单),纸炸弹上画着一口大棺材,中国人排着长队,由高到矮地往棺材里走,个个瘦骨伶仃;且用中文写着:“炸不死就困死,困不死就饿死。”或者:“少做衣多做鞋,白天晚上都要来。”日军将这种战术称为“收拾重庆日课”或“重庆定期”。

那天比傍晚稍早的时候,警报果然拉响,大家立即奔命去,背着铺盖卷、锅碗瓢盆和食物。多数家庭都缝了一个大口袋,称作“警报袋”,警报一响,把东西往袋里一塞,迅速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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