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来信(4)

以前我告诉过她,说我有个哥哥,她送我时,也一定看到有个跟我长得像的人站在甲板上。我还告诉过她,说我哥爱弄乐器。她就是凭长相和放在他身边的乐器把他认出来的。(乐器除了手风琴,还有二胡。很难想象,你大伯的二胡是在流亡途中学的,虽是自学成才,却比拉手风琴的水平还高,也更钟爱,是中央大学国乐社的发起者和干将。)我告诉了她我哥哥的很多事,却没说我哥哥迫不及待看号外关心战局,更没说他去车站码头演奏,我怕说出那些来让自己显得没出息。其实我应该早告诉她,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她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时候,就接触到跟我完全不一样的人,才发现,自己想爱的,不是如我这类橡皮糖。

她几乎没作任何犹豫,就改变了爱情的方向。

这种关系是痛苦的。我找到你大伯的时候,你大伯已经考上了中大,我本来可以在他宿舍搭铺,然后再去找学校。他也是这样对我说的,但我不愿意。我恨他。我只能去投靠你爷爷。你爷爷到重庆后,去亚细亚火药公司做了职员。他讨了二房,丢下发妻,变了环境,但毕竟还爱自己的儿子。和你大伯相比,我显得那么没用,可你爷爷却更爱我。百姓爱幺儿嘛。再说你大伯太独立,你爷爷想关心他,也关心不到点子上,索性放手。

见我去投靠他,你爷爷自然欢喜,当即表示想法让我进南开中学。

我的回答是:“不!”

说得这么铿锵、决绝,让他吃了一惊,他笑嘻嘻地说:“小先生……”

我大声狂叫,狂叫声差点把我自己的脑子炸开了。他顿时噤了声,再不敢说半个字。他以为是自己的所作所为伤害到了我。从此,他在我面前小心翼翼,过了好些天,才结结巴巴地问我愿不愿去桂花树中学,他在火药公司有个同事的儿子在那里做教务长。我看着他怪可怜的,就点了头。

桂花树中学、中央大学和南开中学,三者之间,中大是中心点,它是向重庆大学借的地盘,位于重大松林坡(中大一年级学生在海棠溪上课,二年级后迁入松林坡)。这种位置关系也像有了寓意:我和她之间,隔着你的大伯。

因为我在墨信谊中学读过一年,凭那个教务长的关系,直接进入二年级。

入学过后,我天天想一件事:她怎么就不爱我而爱上我哥哥了呢?

我得出的结论是:哥哥比我有学问。

我也要变得有学问,让她重新爱上我!

于是我疯狂地读书。能找到的书我都读。最先读的是辛克莱的短篇小说,然后是斯坦贝克的《愤怒的葡萄》,再后是派尔的《勇士们》;除文学书,我还读战地记者的速写和政论,甚至自修世界语。

这些书很多不是在学校读的,而是在山上的庙里。学校经常被炸。逃到重庆,以为是到了全中国最安全的地方,不知道将迎来那么漫长而又漫长的“疲劳轰炸”。——“重庆”这名字,听起来就喜庆,叫起来就吉祥1189年正月,宋孝宗封其子赵惇于恭州(即今重庆;此前称渝州,北宋崇宁元年,觉渝字不祥,有变乱之意,更名恭州),为恭王。同年2月,孝宗禅位于赵惇。赵惇先在恭州封王,继之称帝,乃双重喜庆,故将恭州改名为重庆府。,甚至一想到它,心里就充盈着亲切、平实和温暖的感觉;据说就因为重庆名字取得好,得到了天地神灵的护佑。可在二战期间,它却是日军从中国领空制造的最大规模的坟场。日机肆无忌惮,想来就来。那时候我们学数学,常有这一类题目:

“一个孩子站在枇杷山上数日本飞机,按3架一组数剩2架,按5架一组数也剩2架,按7架一组数还是剩2架,请问日本飞机共有多少架?”

由此,你就能想象当年的情形了。

学校被炸,庙子也不会特殊,只是因为在山上,感觉没那么危险罢了。时至今日,我也消除不了一种错觉:寺庙就是读书的地方,读书的地方就是寺庙。夜幕降临,两条大江在黑暗里流向远方,只有沙坪坝残破的校园和寺庙里,灯光闪烁,如星汉绵延,这便是被你们史学家称作的“沙坪学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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