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南极(3)

车速眼看着变缓了。她又听见后面汽车的连续鸣笛。驱车上班的车流明显在增多。她索性把车停靠在边道,闭上眼睛,脑袋使劲靠在头枕上面。再次睁开眼睛,她在后视镜里看见略微湿红的脸颊,起初有些惶惑,有些羞涩,但随后她甩了甩头发,鼓励着自己。

她低下头,看见双腿,看见脚尖,看见放在挡把上的右手。她的眼神停留在挡把上,停留在慢慢上下滑动的右手上。她突然感觉到羞愧,右手急忙躲开了挡把,好像要躲开一根又粗又烫、意想不到的阴茎。

她摇摇头,望向窗外,看见左前方那座巨大的红蓝颜色相间的购物中心。购物中心上月初刚刚开业,她路过几次还从未进去过。她不会忘记,在小说开头,女人在走出家门寻找一夜情之前,莫名其妙地走进购物中心给孩子们买了不同于以往的礼物,她还给丈夫买了一只昂贵的金表——她能领会女人内心的不安、歉意却又非常坚定的内心渴求。

她推开车门,站在路边,又锁上车门,在车窗玻璃上面看见自己清晰的脸庞和随风起舞的头发。风好大,心里有奇异的暖。她穿过天桥,走进购物中心。商场里暖风荡漾,她好像走进了春天。(我和小说里的那个女人没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就是那个女人有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我只有一个女儿——我俩就像一对从未见过面的异国闺密。吉根啊吉根,谢谢你。)

她给女儿买了芭比娃娃梳妆礼盒,还买了一块儿童版斯沃琪手表——女儿念叨了大半年的心爱之物。她给丈夫买了一件标价398元的棉加丝内裤——丈夫惯常穿着的内裤最多价值二十块钱。

心情疏朗,脚步明显轻快,好像有一只手拉着她在天桥上疾走,冬日的风此时更显疯狂。一个蓬头垢面身穿脏旧军大衣的女人跪坐在天桥拐角处,脚边有一张随风猛烈打皱的报纸,压在报纸四个角上的几颗小石头随时有被掀翻的可能。女人低垂脑袋,暗黑的手指时不时伸出来挪动一下滚动的石头子,四处飞散的头发遮蔽了她的模样。

她停住脚步,看见报纸上写有几行歪歪扭扭的毛笔字:我叫胡春花,今年二十六岁,我丈夫两年前在北京打工,被从楼上掉下的花盆砸中脑壳,成了植物人,至今昏迷不醒,我一年前怀了孕,生活无依无靠,请各位大爷大叔婶婶姐姐可怜可怜俺!

她只看一眼就在心里笑了。

昏迷中的男人,怀孕的女人。荒诞中国。

她弯下身,放下五十块钱。

风也爱钱,要把钱卷走。已经低空卷走。

女人快速伸手,却没能抓住,她的身体猛地起立,像个杂技高手,同时像个疯子哇哇乱叫,双手在风中乱舞。胡春花在和风抢钱。

眼前这一幕让她很难受,她不知道谁是最后的胜利者。她快步走下天桥,没再回头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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