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如歌领唱:葬我于鄂尔多斯高原(4)

那时的蒙古民族崇信萨满教,敬奉天地鬼神,期待死后能与蓝天白云、广漠草原融为一体,看重灵魂再生,不屑于内地的入土厚葬。不论王公贵族,抑或芸芸众生,人之将死,只要用白驼毛放在鼻子上,吸住最后一口气,就认为挽住了一个人的灵魂。而逝者的遗骸,则用牛车、马车拉到草原深处,将肉身放进一棵掏空了树心的大树,然后放入新挖的坑中。一抔黑土掩埋之后,蒙古族人再挥舞牧鞭,驱赶牧马,围着新坟,一圈又一圈地来回奔驰。马踏新土,复为平地,新坟从此成为大地上的一粒尘埃,不留半点痕迹,无法寻找,没有汉地的树碑立传、墓志铭之类万古不朽的标志。灵魂活着,才会永恒,才会永远活在亲人、族人和部落的中间,千秋万代。当战争袭来,或者草场需要轮牧时,蒙古人就带上逝者仍然活着的灵魂,赶着羊群和牛马,带着心爱的女人,走向远方,走向另一片天上草原。

如今,汉地乃至国外一些蒙古学者一直在执著地寻找成吉思汗掩埋之地,这让蒙古高原上的蒙古族专家倍加反感。可是前者却我行我素,仍在执拗地追寻大汗的王陵。有时,我觉得可笑。

成吉思汗究竟葬于何处?其实,按照蒙古汗王秘密下葬的安葬习俗和见送葬者必杀无疑的传统,离成吉思汗去世最近的蒙古族历史文学名著《蒙古秘史》,最有可能记载翔实。这本书成书年代离铁木真去世仅13年,可是对其葬地,只字未提。

南宋理宗嘉熙年间,奉命到蒙古地区考察的汉使彭大雅和徐霆合著的《黑鞑事略》,第一次提及成吉思汗葬地在“泸沟河之侧,山水相绕”。这部书成书年代,距大汗驾崩也才11年。

《元史》成书于1370年,书中有《太祖记》,距成吉思汗辞世143年,说“葬于辇谷”。

继《蒙古秘史》以后,又有另外两部蒙古历史名著《蒙古黄金史纲》和《蒙古源流》,成书于17世纪,也都有提及。前者采取两种说法,一说葬于“不面罕—哈里墩”,一说葬于阿尔泰山之阴,肯特山之阳,名为大鄂托克的地方。

《蒙古源流》作者沙囊车辰,系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后裔,他采用后一种说法。

而马可波罗是见过忽必烈的外国人,他在《马可?波罗游记》中说“一切大汗和君主之一切后裔,均应葬于阿勒台山上”,与《蒙古源流》说法一致。

成吉思汗真身究竟藏于何处?

20世纪初,著名蒙古学者、北京大学历史地理学教授张相文认为,成吉思汗藏于鄂尔多斯伊金霍洛。而另一位蒙古学者屠寄则针锋相对,说葬于外蒙古客鲁伦河曲之西、土拉河之东,肯特山之阳。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成陵专家旺楚格先生却不以为然。他说争论真身葬于何处,对于蒙古民族,毫无意义。

那天清晨,曙色初露,旺楚格与我相向而坐,闪烁着一双蒙古人特有的小眼睛。一轮从东山升起的秋阳,斜射进来,泻在东胜区一家温州人开的茶馆里。我喝着故乡的普洱茶,茶雾袅袅中,听旺楚格说起蒙古人的葬礼。

旺楚格先生操一口北方普通话,字正腔圆。他说蒙古人只重灵魂,不重肉身,王公贵族、黎民百姓,概莫能外。

大汗也不能脱俗吗?

只要是蒙古人,都不能脱俗。

我懂了。听了旺楚格长长的叙述后,我明白了一个理:成吉思汗的墓地,永远也找不到,任何为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寻找,皆徒劳无益。

鄂尔多斯山冈上的阳光斜射进来,晨曦冉冉腾腾,室内的殷红色渐成金箔之色。此刻的阳光,也就是大汗下葬那天早晨的阳光吧——

成吉思汗的遗体被战车载着,朝着鄂尔多斯高原,朝着蒙古高原,绝尘而去。

灵车之后,蒙古军队的千军万马缓缓紧随,古如歌激越昂扬,长调悠长肃穆,马头琴婉转低泣,万千将士皆在恸哭。还有大汗的臣民、女人和孩子们,长长的队伍,车辚辚,马萧萧,悲号入云霄。

终于走进草原深处,草原深处的天堂。

拖雷监国喊了一声“停”。

大汗的灵车戛然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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