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赴美国考察的欧洲观察家往往发现,用美好动听的空话来自我肯定是很多美国人的可爱嗜好。对这类套语,狄更斯假装出一副虔诚的模样。年轻的马丁到了美国,小说叙事者感到十分幸运,他说终于有“自由”和“道德感”来当他的高贵伴侣了,他又呼吸到让人感谢上帝的“独立”空气了,这些崇高的概念,他真是“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伊甸土地开发公司的一位“将军”(谁没有值得敬重的头衔呢?)如此崇拜“自由女神”,在致一位爱尔兰闻人的信里,他恨不得把这四个字涂满信纸,好像没有那位女神他就失去自我了。好在听他念信的同胞个个是“自由女神的儿孙”,他一念到“自由女神”大家就大吼大叫,“喝了个九九八十一个连环大彩,还再饶上九个”。(美国立国百年时法国的贺礼“自由女神”雕像送得真讨人欢喜!)后来听说那个爱尔兰人鼓吹解放黑奴,“自由女神的儿孙”就想结果他的性命。所有这些人都是狂热的爱国者,他们爱用“哥伦比亚”和“鹰”来称呼自己的国家。
这群人物里有一位我们极其熟悉的卓洛普先生。他在打扮上是牛仔的先驱,身穿蓝色工装,嘴里叼着短烟斗,头戴草帽,手里拿着一根长满疙瘩的胡桃木大剑杖,一边走着,一边嚼着烟草,还不时地往地上啐唾沫,“留下一道腐烂的烟草的痕迹,让人可以辨认出他的行踪”。卓洛普先生逢人介绍自己,就说是“自由女神”的崇拜者,同时他又拥护私刑和奴隶制。他绝对爱国,为美国的一切自豪,寻找一切机会与马丁辩论旧世界和新世界的优劣短长。新世界没有地牢,没有断头台,没有火刑柱,没有颈手枷,还不好吗?说到“欧洲人的意见”,他的口吻就充满怜悯和讥笑。假如说伊甸土地开发公司的地盘太潮湿,那也强过英国无数倍,妙得像“玉米粥和蜜糖”。卓洛普先生为了发扬光大他的自由精神,衣兜里总是带着两把左轮手枪,还暗藏着种种让他的对手的肚腹通风透气的杀伤性武器。用他的话来讲,“人心是必须受点启发,然后才能接受自由的”。这些兵器统称“威慑物”,而且还有绰号、昵称,如“呵痒器”、“划口子的家伙”。他教训马丁说,美国是“全球的模范”:
我们代表这个世界的才智和德行,代表人性之真髓,道德力量之精华。我们一来就拱背儿,跟猫一样。我们是必须让人来吹捧吹捧的,要不然可就要拱背儿,就要龇牙呜鸣。我们一龇牙,我告诉你说,可凶恶着呢。
卓洛普先生武艺高强,又讲道德,献身于自由事业,因而动不动拱背儿,龇牙呜鸣。凡是与他意见相左的人,“都应该受‘涂柏油裹羽毛的处分”。他有那么多“威慑物”,全是为了使用。有一次一位先生只是敲敲他的门,就被他一刀刺瞎眼睛;有人敢违逆他的意志,照常例要被“呵痒”和“划口子”。卓洛普先生的战功在当地报刊上有详细的记载,他的英雄气概广受爱戴。马丁的随从马可听闻了卓洛普先生的事迹,实在不敢赞美。他暗自思量,随意使用凶器的人,在落后的社会里难保不被人误以为逞恶行凶的无赖匪徒,既然住在充满“边疆精神”、不断西进的地区,有人跟他“香”味相投,他的种种优点,大家自然十分赏识。我们来看看雄辩的国会议员波格拉姆先生如何歌颂象征了美国种种制度和独特长处的卓洛普先生:
咱们的那位同胞是一个堪为模范的人,完全是从造化主的模子里新磕出来的!他是这个自由的西半球的嫡派苗裔!像咱们这个国家的山岭那样青翠;像咱们含矿物的舐盐地那样晶光锃亮,那样绵延起伏;不曾为让人委顿的陋习陈规所污染,就像咱们的广阔无边的草莽一样。……他是造物的宠儿,自由女神的子孙,他用来答复暴君与霸主的豪言壮语是,西方落日之处,就是他光辉灿烂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