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9

老了之后,爷爷成了一个像梭罗一样的老头,离群索居。他从家里搬出去,在远离村庄的地方,住在一个破败的机房里,自己开垦了一片地,种了一些作物。

他喜欢看电视,喜欢听京剧。我和他一起看《城南旧事》,他听到其中一首叫做“小麻雀”的歌,兴奋得几乎哭了。那是他小时候唱的歌,看来,这也是他哀伤的童年为数不多的幸福记忆之一。

在爷爷七十多岁左右的时候,他的脾气变得非常之坏——因为他的两个儿子死去了——其中一个是我的父亲。两个儿子的去世给了爷爷很大的打击,他的步子一下变得蹒跚起来,成了一个真正的老人。他一定是认为这个家族受到了某种诅咒。这使他更加孤独更加烦躁,患上了心脏病。

奶奶过世之后一年,爷爷在一个冬天的夜里,因为心脏病突发而去。没有人知道他临终的痛苦,没有人知道他想说什么或是说过什么。因为在他死的时候,没有人在他的身旁。

一个儿孙满堂的人竟然就这样孤苦地死去,在我的家乡是一件很羞辱的事情,尤其是光着身子,在他的尸体僵硬之后才被换上衣服,是家乡最大的忌讳。这种不孝甚至会成为这个家族全体的耻辱。

爷爷留下的遗像是倔强的、愤怒的,在他照下这张像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这张照片将来的用途。想必他对这种别有用心的提议不是很愉快,所以照相的时候,他连胡子都没有刮。

他的遗像让我内疚,并且注定这种负罪感会一生难以磨灭。

这种感觉常让你在半夜里醒来,点上一支烟,坐上很长时间。

奶奶略通医术,能给消化不良的幼儿诊病,拿很细的银针,在他们柔软的小手上轻轻扎一下,挤出米粒大小的几滴乌黑的血。她把这种医术称为“割脾”。在我看来,这似乎并非医术,更像某种巫术。我虽然不能明确这是不是医术,但据说疗效还不错。每次扎针,那些孩子总是哭得撕心裂肺,常常使年轻的妈妈也心痛得泪眼婆娑。

奶奶虽然懂医术,懂一些人体经络,但这不影响她烧香拜佛。她经常去逛庙会,和许多老太太一起去到“白条寺”烧香。我一直搞不清这个“白条寺”在什么地方,“白条寺”在佛经里是做何解释,但我想,“白条寺”一定是个很大的寺庙,因为奶奶他们去的时候,是乘着一辆大马车去的。都是善男信女,所以车费只是象征性地收几毛钱。每次烧香回来,奶奶必定要称赞“白条寺”的“饸饹”不错。我也一直不知道“饸饹”是个什么东西,后来才知道是一种荞麦面条,是在“饸饹床子”上挤出来的,并不是什么难得的食物。

奶奶总说做人要懂得“惜福”,要懂得知足,一点点的小幸福,就可以让他们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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