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下着雨的下午,不过已经是秋天了。整个夏天和秋天都在下雨,随园书坊落满了落叶。雨打在枫杨树上,打在屋顶的青瓦上,一声一声,一阵一阵。
我说又下雨了。
朱赢椿笑起来:“又可以干活了。”
我说:“不是都好了吗?”
他一张张从墙上扯下他所写的“人民的字”,说:“我天天看,时间看长了,就觉得不行。印成书,要耐得住看。这要重写。”
“会很好玩!”他安慰我。他是怕我过意不去。他准备了很多很奇的工具。
“剃头匠”是用刀片写的。“铁匠”是用一支没把的圆头毛刷子写的。“织布匠”是用一把小油漆刷子蘸了水写的。“瓦匠”是用一片窄窄硬硬的薄纸写的。还有塑料、铁皮、树枝,等等,几乎每个名字都用不同的材料、不同的手段写出来。
现在,就是你看到这个样子的字了。既是人民的字,又是艺术的通感。看到这个字,即使你不认识,你也能猜出他是做什么的匠人。
到天黑了,雨又大起来,所有的字都写好了,接着就是扫描、打印。手写的字好了,打印在边上的是两行说明文字。“你看,放在一起,这电脑的机械、呆的气息就看出来了。”
像变魔术般,他又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张细砂纸:“你喝茶,我打一打。”他兴致勃勃地用砂纸打磨起这边上小小的电脑字。一边打,一边跟我扯着闲话。
所有无趣、困难、艰苦的事,他都能把它转化成好玩。好玩是点石成金的那支笔。成不成金,对他来说也不重要。他享受这个过程。
书的设计已经完全完成了,跟出版社也谈妥了出版时间。我有一段时间没有去随园书坊了。朱赢椿又给我打电话,让我过来坐坐。这是个阳光很好的晴天。进了篱笆的院门,我走到内院木门的外面,还没有敲门,就听到里面“啪啪”的,扔东西的声音。门一开,看到朱赢椿把为我封面做的那个木刻的板子,扔在地上。他歪着头,看了一会儿,又捡起来,装着随意的样子,朝阳光底下扔过去。“啪”的一声,落在刚刚飘下的几片杨树叶子的旁边。他看了一会儿,捡起来,就蹲在院子里,拿刀重又在这木板上刻起来。“封面不是好了吗?怎么还要刻?”
“不好。这木板不应该印到纸上,那样立体感、纵深感就没了,要直接扫描出来。于是把木板直接放到扫描仪里扫描。扫描了,打印出来看,再刻,再扫。
另一种感觉的封面出现了。“匠人”两个字是黑的,字的背后是明亮的,像是透出了的阳光。而这阳光的下面,是一条伸向远方的路,又像是一条闪着波光的河,一条流动的河、时光的河。
封面好了,我们又重做一本样书。书不能只放在电脑里,要打出来,做成真正的书。有时要做很多本。他刚出版的《虫子旁》,就做了19次样书。《匠人》的书脊是裸露的,上面没有字,像账本。书的三条边都是毛边,糙糙的,像是小时候,母亲拿各种废纸,用针线缝起来,给我们做的厚厚的草稿本。
朱赢椿看了半天,摇摇头:“调子不对。”他抓起一支毛笔,蘸了墨,在书的四个边上乱涂一气。涂好了,扔到了太阳底下。“晒一会儿,我们先喝茶。”
这一喝茶,天已擦黑。朱赢椿到院子里把书捡回来,用大拇指一划,让书页飞快地翻过:“怎么样?”
“像是从着火的锅灶里抢出来的。”
他哈哈笑起来:“那就算成功了。”
于是,书就成了现在这个模样。整个设计这本书的过程,不像是在完成一件工作,而像在进行一趟冒险的旅行,时时都有意外。
书放在这里,可是里面有一种张力,它吸引着你走入其中。朱赢椿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带着一种期待,在旁边看着你能不能发现他隐藏其中的秘密,并随时准备发出一种密谋者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