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 豆腐匠(3)

豆腐匠平时不喝酒,抽烟。烟斗是特制的,又长又粗。烟锅是铜的,嘴子也是铜的,只有中间的烟管是竹子的,湘妃竹。这烟斗有一米长,不知道要这么长做什么,或许是因为拿在手里气派吧。豆腐匠点烟也很有意思。用一根晒干的麻杆,这麻杆乡下多的是,哪里都可以随手扯一根。家家种麻、绩麻、纺麻、织麻布。夏天的衣服都是麻布做的,叫夏衣。伸了这麻杆,到油灯上,或者灶膛里点上火,麻杆拿出来,明火要吹熄,麻杆就一直亮着。一根麻杆用半个时辰没问题。烟叶子也是自家地里种的,质量是好的,抽起来香,有劲。讲究的人,会用一小张白纸卷了烟叶子,夹在手上抽。豆腐匠就装在一个灰布的荷包里。要的时候,从里面捏一小团出来,正好装一烟锅。长长的烟斗衔在嘴上,伸手用麻杆点着,一吸,烟先是从鼻子里冒出来,然后移开烟嘴,仰起头,对着虚空,长长吐一口。这时候,烟雾在头顶弥漫开来,豆腐匠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一般情况下,吸了两口,烟叶子烧成烟灰了,他会对着烟嘴“噗”地猛吹一声,烟灰就弹起来,划一个弧线,掉到地上。如果他不吹,而是跷起一只脚,把烟锅在鞋底上一磕,这就表明他完全吸好了,要开始做正事了。磕掉烟灰,他就顺手把烟斗插在腰里。

桶头曾经把豆腐匠的烟斗偷出来过。豆腐匠正忙着做豆腐,我和桶头躲在铁匠屋后抽着玩。这时候我跟桶头都上初中了,越发地要好和调皮。烟叶子好弄,铁匠就有,晒在屋顶上的小竹匾里。我们不会用麻杆点,用的是我从家里灶上偷的火柴。装上烟叶子,桶头吸的时候,

我给他点。我吸的时候,他给我点。两个人呛得不住地咳,不停地淌眼泪,然后快活地傻笑。烟叶子没有完全烧成灰,就磕出来,掉在旁边的草堆上,草堆烧起来,我和桶头拔腿就跑。这一切都被站在不远处的哑巴看在眼里。草堆一起火,他就从家里拎了一面铜脸盆死命地敲。全村人都被惊动了,扛着扫帚、拎着水桶全扑过来。火势没有蔓延,只是把铁匠家的那个不大的草堆烧掉了。

桶头被豆腐匠用绳子吊起来打个半死,这是我后来才听说的,因为当时我也正被父亲绑着双手吊在屋梁上。

父亲才拿麻绳抽了我两下,就被爷爷喊过来的铁匠、篾匠拉住。打孩子的时候,自家人是不能阻止的,要外人铁匠、篾匠都是父亲的长辈,一个把父亲拉开,一个解开绳子,把我放下来。

“又不是杀人的强盗,你想打死他啊。”铁匠呵斥着我的父亲。

一顿毒打免了,父亲饿了我一天。只是从这件事之后,桶头不再跟我玩了。很快,两人初中毕业。我去外地上高中,桶头被豆腐匠送到无锡的一个厂里做电焊工。

就在我忙着高考的那一年,桶头死了。桶头跟我同龄,死的时候才18岁,据说是锅炉爆炸。豆腐匠赶过去,厂里说,这锅炉不该桶头管,他自己摸着玩,弄炸了。一分钱赔偿也没有,算是白死。

从无锡回来,到申村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就在村口的路边上,有个火在亮着,应该是谁扔下不久的烟头。豆腐匠走得很累,就从腰间抽出长烟斗,装上烟叶子,俯了身,把烟锅就着那火去对火。吸了几口,就是点不着。豆腐匠火了,使劲拿烟锅对着那火一砸:“打你个死东西!”

那火蹭地一下,飞出去一里远,没了。原来是鬼火。

回家后的第二天,豆腐匠就病倒了。不知道什么病,他也不肯去治。病了两个月,死了。桶头的骨灰盒被人从无锡送了回来。父子二人,合葬在他家屋后的西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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