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林和老黄要去的地方是下下木。从清源到下下木有六七十里,沿途要经过许多乡村,大林虽说:“今天刺州农村到底是谁家天下,还很难说。……”但他们还是小心谨慎地避开大路。
刺州农村发展极不平衡,有平原和山区之分,又有侨区和非侨区之分。一般来说平原比山区好,而侨区又比非侨区富裕。但侨区与侨区之间也有差别,有富区与穷区的区分。富乡,特别是侨汇多的,人口集中,新建筑物多,不少是红砖绿瓦的高楼大厦,有的还设有热电厂,用电灯照明;穷乡大都是泥瓦土墙,无地或少地,以出外佣工为主。他们走过各种类型的村庄,最后横过刺禾公路到了半山区。在半山区他们所见的又是另一种景象,这儿村庄不是什么人多人少问题,根本就荒无人烟。他们通过几个村庄遗迹,几乎全是残瓦断垣,不见一人。老黄问:“是不是已到了匪区?”大林摇摇头:“还在边缘地界。”不过那著名的青霞山已清晰在望。此山气势磅礴,岗峦起伏,连亘五个县界,此时正是热阳当空,青霞一片青翠,群峰重叠,山高林密,风光极为绮丽,老黄拍手叫好:“可不正是理想的游击根据地!”大林笑笑,续对山腰林木深处一指:“我们要去的就是这个地方——下下木!”老黄更感振奋,连声说:“进可攻,退可守,是个好地方!”
他们歇脚在白龙圩。
这白龙圩是个山区圩集,下下木人开的,因为开得有特色,远至刺州大城的山货客商也来赶圩。下下木人每逢三、六、九,从山里把木炭、生熟草药、兽皮、红糖、猪、牛、鸡、鸭运出,而从外地来的客商也在这个时候把大米、盐巴、咸鱼、布匹、日用百货运进,互通有无,各取所需,双方称便,因此圩越开越大。
他们走到离圩集五里外的松林口,就和一小队便衣武装人员碰上头,这些人大都认识大林,一见面就亲热地招呼,对那装束奇特的老黄却不大放心,悄悄地问:“你认识他?”大林只说声:“自己人。”对方便放行了。大林边走边说:“当年开圩也很费一番周折。下下木原没圩,买东西卖东西都要到上下木去赶许天雄的青龙圩。许天雄欺他们山里人,又是弱房,买东西提高价,卖东西压低价,手下人还常常调戏年青妇女,下下木人深恶痛绝,又没办法。党组织在下下木建立后,有人提起这事,组织上叫大家去讨论,有人提要自己开圩,一讨论几乎全乡都赞成,既是群众要求,组织上也只有支持。圩集初开时,困难可真不少,许天雄的人闹事,外地客商不敢进来,看样子要垮了。组织上又叫大家想办法,老年人说:开圩是个好主意,就是开不下去,人家许天雄有财有势,我们和他斗了几十年还斗不过。年青人却不同意这看法,他们说开圩是大家同意的,不能虎头蛇尾,惹人耻笑。许天雄派人来闹事,怀的是祸心,我们不能上当,他靠的是那几百条枪,我们下下木弱虽弱,二百来人枪也还拿得出,和他硬一下看。我们两乡强弱房已打过二三十年,下下木也没因此被打掉,他想再来较量也不怕。客商不来也有办法,派人到为民镇去贴告白,声明对来往客商一律保护。来往保险,有好处,不怕他们不来。这个主意一出,没人再反对,许天雄果然不敢再来,客商也多了,从三年前一直维持到现在。”一提起许天雄,老黄就想起旅途中的那场虚惊,他问:“许天雄的大名我是早在路上闻名,听说有人一听到他连魂都吓掉,为什么下下木人偏不怕?”大林笑了笑说:“说来也不奇怪,他们是打强弱房的老冤家,老对手,双方交手也不下二三十年了。……”接着,又说了一段掌故:“据老人说,原本在这一带只有一个下木,不分上下木和下下木。一条龙脉传下来,一姓许,照他们的说法是‘一杆笔写不出两个许字’。自从两兄弟分了家,大哥分的土地肥沃,人丁旺盛,势力日大,小弟分的土地贫瘠,处境日渐艰难。强房人越来越富,也越要求对外扩张,弱房人越闹越穷,实力单薄,无法抵挡,结果就被它一步步地往山里挤,因此就形成两个下木的形势。强房人住上下木,弱房人住下下木。这两房人虽然划地而居,冤仇却越结越深。过去是三年一小打,五年一大打,打得最凶时双方都出动两三千人,叫做打强弱房。要打械斗不能没个头,不能没有武器,现在上下木的大头目叫许天雄,下下木的大头目叫许三多。双方为打强弱房,又都设法向外购买武器,现在几乎家家有武器,人人会打枪。但是这两个乡,两个人物,走的道路却又不同。许天雄凭天时:时局混乱,匪盗蜂起,官府无能为力;凭地利:背靠山恶林深的青霞山,面对刺禾公路,进可攻,退可守;凭实力:有一支以宗亲为纽带的子弟兵,小股匪帮又闻风依附,因而造成许天雄?赫声势,且以抢劫掳掠为生。而许三多却参加了共产党,还把下下木带动起来,现在已成为我党在农村工作中的重要据点。”
闲谈间,他们已不知不觉地进入白龙圩。
这白龙圩设在青霞山脚,原是一片松林,经过一番整顿,已辟成三条垂直大街,以松木为柱,松针为盖,整齐地盖了不少圩棚。进口处有一松木搭成的大牌楼,上书白龙圩三个大字。走进牌楼,有草屋一间,写着白龙圩管理处,三条大街各有名称,那称为第一街的专供下下木人摆卖土产,称为第二街的只供外来客商买卖,第三街几乎全是食品摊,各有特色。
大林带着老黄走进牌楼,到达管理处,但见那儿有几个武装人员正在闲散地谈着,一见大林都起身招呼,当大林问三多时,又都说:“三多哥在第三街。”
这时日头已经偏西,圩集也将近散,但街上还是十分喧闹。大林、老黄两人朝第三街走。不久,果见远远一人迎面过来,大林对那人指了指,低声说:“就是他!”老黄定神一看,果是一表人才!那人三十开外,身材魁伟,面呈紫铜色,头戴竹笠,脚穿多耳麻鞋,一身深蓝布褂裤,斜佩着结有红绸匣子枪一把。这时他一手提着一挂两斤来重的猪肉,一手拿着两瓶烧酒,跨着大步,正待走进一间米粉摊。紧紧跟在他背后的,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中年妇女,身高体壮,粗眉大口,梳着面干髻,身穿淡蓝布褂裤,背负竹笠,脚穿花布多耳麻鞋。大林远远叫了声:“三多!”那黑汉止住步抬头来看,也迎将过来,说声:“没想到,你也来啦。”大林把老黄介绍给他,三多表示欢迎。大林又把那中年妇女介绍给老黄:“苦茶大嫂。”不意那身高体壮的中年妇女竟像小姑娘一样面红起来。三多问:“吃过晌午没有?”大林笑道:“连早饭也没吃过。”三多即对苦茶道:“再切一斤肉来,我们要好好吃一顿。”苦茶走后,三多就把他们拉进米粉摊。卖炒米粉的是下下木人,见是三多请客,分外殷勤,送烟送茶,又问吃什么。三多说:“叔公,你且去应付客人,等会苦茶来我叫她弄。”三个人围坐着,大林问这一圩人多不多?三多说还可以,只是听说有点情况。大林注意:“是不是又是天雄那边的人过来找麻烦?”说时,苦茶已自外提着猪肉、豆腐干、大蒜进来,问:“怎样做法?”三多轻松地说:“你管做,我们管吃;你做什么,我们吃什么!”说时大笑,苦茶也不多言,自去准备。三多接下又道:“刚才三福来说,有几个人混进来,行动鬼祟,都是陌生面孔,看来是天雄手下的,却不知道是从哪一乡来的,我已叫他去布置。”
不久,苦茶把一大盘热腾腾的猪肉、豆腐干炒大蒜端出来,米粉摊老板也端来三大碗米粉汤,还有一壶酒。大林对苦茶说:“大嫂,你也来。”苦茶推辞道:“刚用过,那边还有人等。”说着返身出去。三多举杯道:“老黄同志,初到敝乡,我敬一杯。”老黄也说:“见到你,真高兴。”双方注目,一饮而尽。大林酒量差,不敢沾唇,只是埋头在吃菜。几杯酒下肚,三多又问:“老黄同志要住咱乡?”老黄看看大林,大林便道:“老黄同志是上级派来代替陈同志的,像这样的负责同志我们还能让他住在不安全地方?看来大部分时间要住在你们乡。”三多表示兴奋道:“那要再干一杯!”又说,“当初我就对老陈说过,城里不安全,还是住咱乡好,他说要革命就不怕杀头。真可惜,一个好同志!”说着有几分激动,“现在有了老黄同志,也一样。只要是上级派来的,哪个都一样,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无二话。”老黄也谦虚几句:“我是初来乍到,情况不明,主要靠大家。”
正谈话间,忽然从管理处那边传来一片争吵声,接着又是几响枪声,圩场骚动,群相探询:“出了什么事?”有人直向米粉摊奔来,报告三多:“人扣起来啦,怎办?”三多起身对老黄、大林说:“我去看看,一会儿就回。”当即拽开大步,跟那报讯的出去。
三多到了管理处,只见管理处外旷地上围着一群人,尽在摩拳擦掌地叫骂,喊打。有三个短打汉子,被团团困在核心,神色惊慌,对三福在进行解释,那三福双手叉腰,只是冷笑。当三多走近人圈,只听得下下木人个个在骂:“你是瞎子,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什么地头?”“谁叫你来捣乱的?”“把他们捆起来!”“打死他!”三多推开众人故意问:“出了什么事?”大家嚷着:“三多哥来啦!”“让开路!”三福过来对他低低说些什么,三多频频点头,一会儿便对那三个人问:“你们是哪来的?”其中有个像是头目,勉强堆出笑容:“是个误会,天大的误会。”三多把眉头一皱,厉声喝道:“我问你是哪个字头的?”那头目迟疑着决不定该不该说,其余两个却很紧张,赶紧怂恿他说明:“你说吧,都是自己人。”那头目于是才吞吞吐吐地说:“我们是雄字头。”三多冷笑道:“原来是许天雄的人。”又问:“听来你们不是上下木的口音,大概是新入伙的吧?”那头目频频道歉:“小子该死,有眼无珠。……”三多还是不慌不忙:“入伙时有人告诉过你这儿的规矩没有?”那头目更加慌乱,下下木的人又齐声喧嚷:“拿绳子来!”“把这些狗日的吊起来!”也有人朝空放枪显示威力,其余的两个人早已慌作一团,跪倒在地频频求饶。三多问三福:“他们闹过事没有?”三福道:“刚一进来就被我们盯住。”三多又问:“刚才的枪是谁打的?”三福回答道:“是我们。”三多沉吟半晌始作最后决定:“放走他们!”可是那三个人仍赖着不动。三福骂道:“便宜了你们,还不快滚!”还是那头目开口,他对三多打躬作揖道:“大哥……”大家哄笑着:“谁是你大哥!”那头目面红耳赤地嗫嚅半天,才说出句:“十分感谢,你不为难我们,放我们走。可是我们的家伙都叫缴哩,怎么回去交代?”三多冷笑道:“你们也知道回不去。”回头问:“谁缴的?”三福从腰上拔出三条短火丢在地上:“都在这儿。”三多对那三个人训斥道:“拿去!便宜你们这次,下次要来,得先打听打听这儿的规矩!”那三个人捡起家伙千多谢万多谢,鼠窜而去。
三多自回米粉摊,大家议论一番也散了。
圩散了,派出巡逻的人也都陆续回来集中,三福检点人数,询问情况后,便宣布解散。老黄特别注意他们的人数武器;人数不少,武器虽是东拼西凑,倒还可用,只是子弹少了些。他问三多:“武器都是个人的?”三多点头:“有个人的,也有公产,都是历年来打强弱房购置的。”老黄又问:“全乡共有多少条枪?”三多道:“二百来条,不过新式的只有三十来条。”老黄问:“弹药够吗?”三福从旁插嘴道:“就是子弹缺,每条枪平均配不上三十发。钱倒有,就是买不到,我们把圩场捐收入的一半拿去收买子弹。”老黄点点头,心想:“家底不薄呀!”
赶圩的女伴们约苦茶一起回乡,苦茶却借故留下,在圩口大树下等三多。过路人有的看见她老朝街上张望,便对她开着玩笑,有人故意问:“苦茶,圩早散哩,你还在等谁?”有人又故意答:“还用问哪,三多还没走!”苦茶对这些善意的玩笑,都只笑笑。的确,她对这个小叔是越来越难舍难分了。不论是上山下地,是赶圩,有了他,她才感到愉快,心情有所寄托。反之就感到空虚孤寂。他们相处越久,这种心情就越发强烈,有时甚至于到了不照顾群众影响了。
当三多一行人走出圩场,看见苦茶还一个人枯坐在大树下,三多便问:“人都走清了,你还在等谁?”苦茶起身,一声不响,悄悄地加入队伍,心里却在嘀咕:“等谁?等你!”太阳已下山,而朝下下木方向走的人正多,有赶圩回来的,有刚从山上砍柴、放牧回来的。边谈边走,山径道上显得格外活跃。
将进村时,大林问三多:“今晚我和老黄有话谈,你布置一个地方好不好?”三多点点头,却又到后边去问苦茶。苦茶气呼呼地:“等你一会儿结个伴都不乐意,还问我做什么?”三多知道刚刚那句冲口而出的话把她得罪了,便低低说:“不要在众人面前生我的气嘛。办完这件公事,你再生我的气行不?”苦茶还是愤愤不平地:“在人家面前,对我总是这样,怪不得人家要笑话。”三多只得又低声认错了。他一认错,她又觉得他可怜,心也软了一半:这样一个硬汉子,在村里是说一句话算一句话的,却在她面前认错了。再走一段路,她几乎把全部气恼都忘了,说:“我的老爷子,我已想过,客人就住在咱家。”三多再问:“空出娘的房?”苦茶含笑地瞪他一眼:“你别管,我有办法!”说着,快步抄到队伍前头,先作安排去了。
进了村,大林对老黄说:“先看看我们的学校。”学校设在许家宗祠,一个宽敞大厅用竹篾片隔成三间教室,分成四个班次,容纳一百五六十学生,小许是校长兼教师,手下还有两名助手,都是他从当地高年级学生中培养起来的。这小学白天让学生上课,晚上又办夜校,每周六晚,三晚是妇女班,三晚是农民班。苦茶、杏花都是妇女班学生,三多、三福有空时候也到农民班来上课。
小许年约二十五六,长的短小,看来还像个初中一二年级学生。他到下下木已有三年,当年陈鸿开辟了下下木工作,由于三多的要求,便从城里知识分子党员中挑出他来,名为办学,实际是在主持党务。他原非本县人,没有什么地方好去,除走走圩,偶尔进进城,很少离开下下木,看来是在这儿生了根。他诚实刻苦、认真负责,说话不多,但每开口必有一定分量,在村里上下威信颇高。三多娘见他人品好,一定要收他做干儿子,小许也就按照本乡俗例给三多娘送了一挂猪肉、二瓶酒,拜了三拜,从此本乡人更把他当作自己人看了。三多娘在为三多、苦茶的婚事操心的同时,也对这干儿子的婚事关怀起来。婆媳俩共同替他物色了一个人,叫杏花,是个共青团员。大家甚至于肯定说:“三多、苦茶大事一解决,小许和杏花也就快了!”她们都想把他变成下下木人,“拜了本乡人做干妈,娶了本乡姑娘,他还能走?”而小许对下下木的工作也的确安心,他看见党的事业,在这块荒芜寂寞的山野中开花结果,成长发展,衷心地感到兴奋。因此当年陈鸿同志问他继续在下下木工作有什么意见,他就说:“要是组织上不把我调走,我愿意再在下下木工作下去。”
当三多、大林、老黄走进学校,小许正在灶间忙着做晚饭。大林把老黄介绍给他,他几乎兴奋得说不出话,还没说上三句话,便把裤脚一卷,脱下木屐往外就要走。大林问他上哪儿?小许想当然地说:“给老黄同志张罗住的地方去呀。”三多道:“已准备好啦。”小许又道:“那么吃饭呢?我给你们添点菜去!”说着又要朝外走,却又被三多拉住:“今晚的主人还得我来做。”小许有点失望:“那,我什么也轮不上?”一时大家都笑了。
三多家就在学校隔壁,是间祖遗老屋。房子原不算小,可是五六户人住在一起,就显得拥挤。三多一户,只占一间堂屋两间卧室;一间三多娘住,一间苦茶住,三多只好长期在外面打游击住。堂屋稍微宽敞些,但摆了祖宗灵位,充当饭厅、起坐间,堆满大小农具;三多娘养的一头大猪、几只鸡,又都要占一席地,因此显得异常拥挤。其实在这村上的人,哪一户又不是人畜同舍?
三多家,现在只有三口人。母亲二十八岁守寡,把他们两兄弟含辛茹苦地养大,满望大儿子成亲传后。想不到事与愿违,大儿子与苦茶成亲只一年,在一次打强弱房时,被许天雄活活砍成五块,年青的苦茶从此当了寡妇。三多是个孝顺儿子,能干又有丈夫气,看来不弱他大哥。但是家境贫寒,眼见一年年长大成人,不知不觉已三十出头,她还没有能力替他讨门媳妇。老娘心急,三多却一点也不在乎,他说:“大丈夫志在四方,传宗接代是小事。”
苦茶不是本县人,原籍南县大同村。南县与刺州虽是紧邻,但隔着一座青霞山,交通不便,来往不多,相互间十分隔膜。十一年前,在她十九岁的时候,从大同下嫁到下下木,只有一年光景就成寡妇。当年上下木和下下木在打强弱房,双方死了不少人,不分胜负,都不想停下。当时成为这乡头目的是三多大哥许三成,对手就是许天雄。当时许天雄羽毛未丰,双方实力相等,因此打了快一年,还是个对峙局面。不久,山区雨季来临,连下了七八天大雨,青霞山山洪暴作,奔腾而下,把半个下下木陷在洪流中。下下木人忙于对付水患,加以许三成身染疟疾,动弹不得。许天雄认为时机难得,点齐人马,偷过封锁线,乘机入侵下下木。当时三多在村口炮楼守夜,听说敌人进村,连忙回村抢救,已经迟了,全村陷在极度混乱中,他东奔西跑,都听说上下木人已全进村,无法抵挡,正在杀人放火。想起三成病重在家,赶回抢救,大哥已被砍成五块,人头也不知去向,新婚大嫂苦茶被捆绑在地,兀自昏迷不醒。当时三多心胆俱裂,心想:“不报此仇,枉为男子汉!”想出来和许天雄决死,但许天雄在得手后,已整师退回上下木。
这场械斗打了一年半才结束,最后许天雄虽然派人把那用石灰水腌制的许三成首级送还下下木,苦茶却成了寡妇。下下木人更加赤贫了。大仇报不了,家园尚待重整,三多扛起对老母寡嫂赡养的重担,乡里老大说:“天下不可一日无君。”他们在祖祠上举行了几天族议,最后才把那面象征着最高权力的黑旗,在祖宗神位面前授给许三多,并对他说:“孩子,你要为乡里,也为祖先争光荣!”三多挥起牛刀当众砍掉鸡头宣誓道:“我如不能为乡里、为祖先报仇,就像这只公鸡!”从此,他就扛起全乡的责任,带领大家上山、下地,重整破落家园!
十年来,苦茶一直无意改嫁,苦守着这个贫穷清苦的家,安心地上孝顺婆婆,下照顾小叔,过的还心安理得。她年青,在山区妇女中,人也长的不算难看,要改嫁是不难的,为什么甘心苦守呢?是对生活抱着绝望态度,还是怕流言中伤?都不是!她是另有打算的。她从守寡的第三年起就对小叔三多抱着期望。她对死去的丈夫,是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合的,拜了天地才见第一次面,并没有感情。对三多却不同,不仅日夕相处,也实在看出他那出众的才能,暗自敬服。有这样好对象,她怎能没有情?在下下木,有这样从祖先时代就保留下来的老规矩,寡嫂可以改嫁小叔。就下下木来说,就有不少这类人,也有三十来岁的寡嫂改嫁给十多岁小叔的,形成这条老规矩的原因很多:穷山区没有人肯下嫁,人民穷苦要讨门亲事不易!苦茶想:有了现成对象,为什么还要往外找呢?她是决心守着他!三多娘是个明白人,她对这个贤淑的寡媳也有打算,苦茶的心事她看得最明白,家里劳动力少,内内外外都少不了她,因此也不主张她改嫁出去,最好把她许给三多。
至于三多,他是了解他娘和苦茶心意的。母亲少不了她,家里内外也少不了她,从个人情感来说,两人年纪相当,日夕相处,又经常得到她无微不至的亲切照顾、关怀,又怎能说没点情分?但他好胜好强,总觉得大丈夫要能顶天立地,做番大事业,株守山区有什么出息?也觉得同自己寡嫂结合没什么光彩,感情上离不开,面子过不去,一拖就是这些年,他们的关系就变得非常微妙:不愿分开,又没有勇气结合。
苦茶比三多提前一步回家,进门就对婆婆说:“多叔接了个新客人回来。”三多娘问:“什么样人?”苦茶道:“和大林一起来,看样子也是自己人。”三多娘便紧张地张罗起来:“是自己人就得好好地款待。”这老人家虽是家贫却一贯好客,她常常对苦茶说:“三多交的朋友就是咱家的朋友,他交的兄弟,就是咱家的兄弟,不能叫他在人家面前失体面。”又说:“穷山村,好吃好喝的没有,人情千万不能少。”陈鸿、大林来,每次都受到她的热情款待,现在老黄来了,她当然不例外。
为了款待客人,苦茶换了身家常衣服下厨,忙着烧水、煮饭、洗菜。三多娘也在堂屋里团团地转,尽可能把地方弄干净整齐些,好叫客人坐了舒服。
不久,客到。老黄、大林都向老人家问好,老人笑着:“地方脏,不像样,比不上大城。”一边请坐,请喝水,一边把三多拉进灶间:“人家从老远地方来,是天大人情,你打算怎样款待?”三多道:“大嫂都安排好啦,今晚吃住都在咱家。”刚刚赶过圩,吃不成问题,住她倒有几分犹豫。苦茶却插嘴道:“娘,我已想过,客人就住在我房里,我和你合铺。”老人拍着手说:“亏你想的周到!”看来一切都有儿子媳妇张罗,她也放心啦。
老黄已改变了装束,不像在路上那样使人觉得怪。他原是一个乐观愉快的人,这个家庭对待客人亲切、热烈的气氛,更使他显得年青活泼。他和三多娘很快就扯上,几句话把老人家说得笑逐颜开可乐哩。他不但和老人家谈家常,也谈天下大事,谈地主、反动派的笑话。谈来通俗有趣,深入浅出,叫听的人不断发笑。不到半顿饭时间,整个堂屋已是热烘烘,充满愉快笑声。同屋住的人也都围过来听,苦茶在灶间耐不住,也偷偷溜出来倚在门边偷听,有时也忍不住放声直笑。老人家对这个客人印象极好,心情也很舒畅,拍拍他说:“老黄,我只一眼就看出你是个有学问的人,从前老陈来也是这样,有学问的人都会说笑话。咱家三多是个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大事不懂,小事也不懂,你得好好教导他。”
灯上了,矮四方桌上碗筷摆得整整齐齐,苦茶又把热烘烘的饭菜,还有一壶酒端上来。三多娘起身要走,老黄一把扯住,一定要留她喝两杯,她说:“你们男人家有大事商量,我和苦茶一起吃去。”她走进灶间后就问苦茶:“房间收拾好?”苦茶道:“我就去。”
三多替大家斟酒:“娘难得这样高兴,我们也难得这样高兴,来,我敬老黄同志一杯。”老黄酒量好,一饮而尽,大林却说:“还是老规矩,你们喝酒我吃菜。”几杯酒下肚,话匣子打开。这次谈的却不是笑话,而是有关当前革命斗争的重大问题。
老黄说:“在市委的时候,就听到有关青霞山的传闻,这次一见果是名不虚传,山高林密,正是进行革命斗争的大好去处。”大林却说:“我们在这儿天天见面、日日见面都看不出它有这样好处,老黄同志一来就连声叫绝,我们的水平真是太低了。”老黄却不以为然地说:“这话不对,不能怪你们,过去党委对刺州工作方针不明确。到底是以城市工作为主,还是农村包围城市?有各种不同的看法,长期来动摇不定。现在是比较明确了,要用毛泽东同志的路线,来对付猖狂的敌人,不然我们的损失还要来。”大林点头称是,也很有感慨:“这些日来,我们的损失可真不少呀。”三多是没有多少理论的,但他很有实干精神,他说:“我一直对这山沟沟的工作不安心,现在看来还是大有作为。”老黄道:“自然有作为。”三多又道:“比起小许同志来,我总觉得惭愧,他是从城里来的,工作起来就比我这土生土长的要强。他在这儿住了这几年,都快变成下下木人啦。”大林问:“听说你娘想替他讨个媳妇?”三多道:“可不是,对象都选定了!”说着,大家都笑。三多娘从灶间出来问:“你们笑我什么?”大林连忙让座,说:“伯母,我们在说小许的婚事。”三多娘也很兴奋,她说:“我对小许说过,你从小没爹没娘,落户到咱乡,拜了我做干娘,我不替你主持主持大事,不等于白拜!说真的,那杏花姑娘,百里挑一,也真不马虎,对人温和,女红好,思想进步,只是……”她看了三多一眼,叹口气,就不再说下去。
正说着,小许裤脚卷得高高,拖着木屐,杏花赤着足,甩着一条又粗又黑的辫子从侧门过来,一到灶间口,杏花就被苦茶拉住:“别进去,他们正说到你。”杏花大吃一惊:“说我什么呀?”苦茶对堂屋努努嘴:“你听听。”只听得堂屋里老黄在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说伯母操心,我们做同志的哪个不希望他们也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又听得三多娘在说:“三多,小许,你们都来听听这位老黄同志的话。”杏花嘟着嘴说:“丑死,专谈人家的闲话。”苦茶却问:“你们谈妥没有?”杏花道:“小许说过,三多哥和苦茶姊的事没个着落,什么也不能谈。”苦茶笑着说:“也真是,又拉上我……”心里却兀自感动。
饭后,三多带着老黄、大林、小许去看过三福。三福也正要过来看老黄,大家就在他家坐谈。三福家只有父、母、寡姊、妹妹和他五人,父母均年在五十以上,都是纯朴农民。寡姊本嫁在邻村,夫死受不了翁姑的虐待,三年前搬来和他们住在一起。三福二十七八年纪了,还是个光棍,他父母指望把他幼妹银花嫁出去换个新媳妇进门,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婆家。银花这小姑娘却又有自己的打算。他们在三福家坐了一会儿,又到村上一些地方走动走动。这村建在半山上,形状像只大草鞋,正面在五里路外有上下木,村头通白龙圩,村尾叫榕树角,背靠大山。在高低不平的山坡地上,聚居着五千多人,一姓许。多年来,由于打强弱房,在面对上下木的几条通道上都筑有碉堡,这些碉堡平时成了青年人集会和寄宿的地方,人们称之为俱乐部。三多和三福一直就住在俱乐部里,只有吃饭和干活才在家。当他们一行人走进俱乐部时,里面正闹哄哄的,有的在拉,有的在唱,也有的在谈天。入门正面有面木屏风,屏风上挂有块黑板报,是小许的杰作,他按时把国内外大事和本乡要闻写在上面,三面成凹字形搭着板床,每铺床的床头都挂着步枪和子弹带,房间正中一只八仙桌,十来条木头凳,桌上又是只陶水罐,十来只粗瓷碗。当三多把老黄介绍给大家时,各人都在纷纷猜测,老黄却说:“同志们会唱吗?我来替大家拉琴。”他拿起琴,架着腿,拉了支“四季相思调”,拉得又熟练又中听,大家都很乐,叫着:“再拉一个!”而老黄不但拉了,还唱。唱来也是歌喉婉转,音韵悠扬。老黄还很关心他们的生活,问了好多情况,最后又顺手取下墙上的枪支,扳枪机,查机件,对各种枪械的性能也很熟识。几个动作,几句话把大家说得直点头:“这位老黄,真是文武全才。”三多对他也有很深印象。
他们走了大半个乡,巡视了四、五个俱乐部,最后在回家途中,老黄就向三多问起有关青霞山的情况。三多说:“青霞山很大,山高林深,我虽在这儿土生土长,也仅走过几个地方,只听老人说:有九峰十三层,一层山高过一层山,重重叠叠,几个月也走不完呀。从我们这儿到南县大同就要过三层山,一个主峰叫青霞岭,岭上有座古寺叫青霞寺。各地公路未开,从刺州上南县主要是走这条路,公路开后,加上青霞山闹匪,这条路没人走,那古寺也荒废了。”老黄问:“你走过这条路?”三多道:“有二次到过南县大同,青霞岭倒是常去。”大林从旁插嘴:“苦茶大嫂就是大同人。”老黄问:“听说新编独立旅高辉就是大同人?”三多点头道:“他和我们这儿的许天雄都是自称青霞王,不过高辉自从被收编调出‘剿共’已经完啦,许天雄还有一点实力。”三福也说:“听说那高辉一进苏区只打了一仗,还仅仅和赤卫团接触就溃不成军,亏他腿长逃得快,没当俘虏。”说着直笑。老黄问:“这样说来,高辉实力全垮啦?”三多道:“也可以这样说,也不能这样说,他的老巢还有个高老二,就是他的弟弟,在坐守。大同比我们下下木大,万多人分住七个自然村,土地很肥,都是高家的。高家炮楼上吊有一面千斤重大锣,据说大锣一响,锣声到处土地就全属高家所有了,那大锣可以声闻百里内外,也就是说在百里内外土地山林全属高家所有。全大同乡人,除非是高家人,要种地全要向高家纳田租,高家又规定好地一律要种鸦片,不许种粮食,所以那儿遍地是鸦片烟田,闻名刺州的‘南土’就是出在那儿。高家靠鸦片烟起家,老百姓却穷得只能喝米粥度日。高家又在大同抽丁,两男抽一,充当高辉的子弟兵,高辉实力,靠的就是这帮子弟兵。”老黄问:“你大嫂家现在还有人?”三多道:“大嫂姓白,有兄弟两个,大的人家称他为老白,小的叫二白。”老黄问:“家境怎样?”三多摇摇头,说:“要是家境好,也不会嫁到我们这穷山沟来。他们家原也是租高家田种,老白从来就不大服高家,他说天下间哪有这样道理,你把大锣一敲土地就归你?这话传到高家耳边,高老二就说:全大同人个个服,只你姓白的不服,老子叫你饿饭!把田都吊了,老白一家人只好上山砍柴烧炭过活。高老二又说:不管你上山下地,所有地方全是高家所有的,逼的老白一家无路可走。当时他已年过三十,尚无力成亲,恰好我家三成大哥要讨媳妇,白家有个闺女,有人从大同过来说亲,我娘说:哪儿人都成,没有嫁妆也成,只要聘金不多。苦茶娘也说:我嫁女为的是要讨媳妇,嫁过山没关系,聘金再少也不得低过一百大洋。这样,双方来回地跑了几转,算是谈妥八十大洋。不久,大嫂就嫁过来。当时我还记得很清楚,人是由老白一人送过来的,穿的破破烂烂,一进门就对娘说:‘亲家娘,我妈说家穷陪嫁不起,有不是处万请包涵。’大嫂也只穿了一身半新衣服,背着一只小包袱,其他什么也没有。大哥被许天雄杀害后,三年孝满,大嫂要求回娘家一趟,娘叫我送过一次,一个月后又去接回来,这样我算来回两次。不过那时老白、二白都不曾见到,亲家娘说都叫高辉抽去当了兵。”老黄又问:“现在老白、二白下落如何?”三多道:“多年没有来往,情况不明。”
说完高辉,他们又谈起许天雄。三福问:“关于我们和上下木打强弱房的事,老黄同志听说过?”大林道:“我已对老黄同志介绍过。”三多道:“这许天雄和高辉又有不同,他靠的是无本生意起家,近十年来人人出山做官,他就只守住这老巢,靠打家劫舍为生。手下有三几百条枪,又收容一些小股散匪,号称千人。手下有两员大将,一名是他亲生女儿,叫许大姑,此人从小跟着天雄打家劫舍,惯使双枪,因此又叫双枪许大姑。年已三十五六,发誓不嫁人,却喜欢骑马打枪,平时剪男人头,穿男人衣,在匪群中出出入入没人敢小看她。她经管许天雄匪股一切行政事务,掌握经济实权,称为二头目;另一名叫许大头,是员能冲善打的猛将,带有一支队伍叫做‘飞虎队’,许天雄打家劫舍,靠的全是他,称为三头目。有了这两个人经管内外事务,许天雄也不大管事了。看来,他对山林生活也有些厌倦,人人都在说,他早布置好后路。”老黄问:“许天雄没有其他儿女?”三福道:“有两个儿子,十多岁时派人送出去,从此就不知下落。”老黄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也许是布置后路去了。”逗的大家都哈哈大笑。
说着,说着,他们已回到了三多家。
苦茶低声对三多说:“给老黄和大林住的房间空出来了,你带他们歇去。”三多就请他们两个去休息。小许、三福也乘机告辞。
为他们准备好的房间,是苦茶十年前和三成成亲的新房。十年来人事变动很大,房间的摆设还保持原来的模样。一张雕花眠床,一只梳妆台,一张五斗红漆桌,两只红漆方凳,井井有条地摆列在它应有的位置上。房间不大,潮湿、阴暗,只有一面小小的百叶窗,空气不流通,在门背后又放了只便桶,因此有股霉臭气,初进去颇使人昏闷,一会儿也就习惯了。
室内灯火荧荧,室外是一片宁静;山区人为节省灯油,习惯早睡,虽说入夜不久,下下木已在沉睡中。老黄伸手舒脚,松了松身上肌肉,说声:“好个宁静山村。”大林却问:“赶了一天路不累?”老黄道:“算不了什么,过去我一天赶一百五十里,一天一百八十里,常有。”大林脱了鞋先上床盘坐着:“今晚怎样个安排?”老黄解开陈嘉庚球鞋也赤足上床和大林对坐着:“现在是酒喝够,饭也吃饱了,干它个通宵如何?”大林表示同意。
虽然仅有两个人,他们还是作为一次正式会议举行。
按照程序是大林先汇报刺州形势、工作情况,和当前工作中存在的问题。而后就由老黄传达从中央红军冲破第五次“围剿”北上长征,特别是遵义会议后的形势,以及市委对刺州工作的决议。在谈形势时,他强调:“当前形势对我们有利,中央红军北上,是革命的发展,而不是革命的失败。”“蒋介石的不抵抗主义,带来了东三省的沦陷,民族危机的空前加深,人民要求抗日,要求挽救民族危机,党提出抗日主张,符合全国人民要求,因此党的主张获得全国人民的支持,党的影响在扩大,而不是在缩小。”谈到白区工作,“由于过去机会主义的错误领导,使白区工作遭受重大挫折,地下党接二连三被破坏,损失极大,但我们必须拿出信心坚持,纠正工作中的缺点。”老黄又说:“毛泽东同志提出的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方针经过多次考验和反复证明,都说明了它是我们党在现阶段斗争中唯一的正确方针,必须坚决执行、贯彻;因此要有加强建立革命根据地、开展武装斗争的思想。”在谈到刺州工作时,老黄说:“市委经过反复研究,认为过去的成绩是大的,但错误缺点也很多。地下党组织的被破坏,陈鸿同志的牺牲,姓刘的叛变,都说明了我们对阶级敌人丧失警惕,把力量放在敌人容易打击的地方,把主要力量暴露给敌人。在敌强我弱情况下,如何能和他较量?如何不受打击呢?我同意你说过的话,今天刺州农村的天下到底是谁家天下尚未可知。这就是条件,对我们来说非常有利。你也许要问:我为什么对这座大山有那么大兴趣?动身前我研究过这一带地形,我以为有这样一座青霞山,有下下木这样一个党的据点,武装基础看来也不薄弱,只要领导得好,一定能打出一个局面!当年毛泽东同志在井冈山,利用它的有利地形和条件,贺龙同志在洪湖建立根据地,也是利用千里洪湖的有利条件。我们今天条件也不坏,正可打出个局面来!”谈到今后工作问题,老黄说:“市委的意见是,虽然挨了打,吃了大亏,我们对刺州工作不是放松而是要加强。国民党反动派重视它有一定根据,我们也要重视它,因为它是个战略地带,进可攻,退可守。因此市委决定:为了适应形势需要,把特支扩大为特区,把工作重心从城市转移至农村,在可能情况下,建立革命武装、革命根据地,并出版地下党报,以扩大影响。……”
老黄的传达简单、明确,却又非常有力,大林听了十分激动,他说:“多少时来,没听过这样振奋人心的报告了。从我调到这儿,时间不算短,在党领导下,也还做过一些工作,但不是没有意见。陈鸿是个好同志,诚诚恳恳地为党工作,但他没跟上形势。在把工作重心放在城市还是放在农村的问题上,长期摇摆不定。你说他不重视农村工作吗?也建立有几个据点,并由他亲自掌握。说他重视农村工作吗?三个特支委员,没一个留在农村主持工作的。他只是有事才下乡,因此农村工作长期在停滞状态。而城市工作,又把主力放在赤色工会方面,对姓刘的也过多信任,缺乏监督检查,因此造成赤色工会暴露、突出。姓刘的这人,不是我事后诸葛亮,对他的品质、作风,我一向有怀疑:好大喜功,不切实际,形势有利就想冒尖,形势不利就怕死,结果形势一变,就给组织带来这样严重损失!听了你的传达,我的眼睛亮得多了,信心也更足了,应该这样做,市委的决定是英明有远见的。……”在对一些具体措施上,他也说:“我完全同意市委的决定,特支已不能适应新形势的要求,必须扩大。不过成立特区总不能只我们两个……”老黄道:“市委已有交代,要我们从当地同志中提拔一人报上去批准。”大林道:“这样决定是从实际出发,我完全同意。至于具体人选我提出三个人来让你考虑。一个是许三多,一个是蔡老六,另一个是蔡玉华。这三个人论党龄许三多最短,但他有别人做不到的长处,他掌握了下下木工作,手头有部分武装,勇敢,肯干,对党忠诚,又是农村干部,正符合上级党委大力开展农村工作、发展武装斗争的要求。”老黄点头,表示同意。大林又道:“把组织调整后,在力量配备方面,也得有个改变。我的具体建议是农村工作可以由两个特区委员负责,加上蔡老六,成一个领导核心;在城市由一个特区委员负责,加上蔡玉华、黄洛夫,又成一个领导核心。这样,有重点,又两方面工作都能照顾。”老黄兴奋道:“你的建议,正和我设想的不谋而合!”大林又道:“我也同意办份地下党报,以加强党的政策主张的宣传。不过,目前条件不足,能担负得起这任务的,现在只有三个人,一个是黄洛夫,他是CY特支负责人之一,担负反帝大同盟的领导工作,走不开;一个是蔡玉华,她负责互济会领导工作,也走不开;另一个是小许,他是个好同志,诚诚恳恳地为党工作,就是文化水平不高,担负不了这责任。”老黄问:“不能再找出第四个人来?”大林摇摇头:“合适人选难找。因此,我建议决议保留,找到合适人选再办。”
接着,他们又谈到几个区委的分工,老黄说:“三多不能动,我要把这座大山交他管起来,现在只有你我两个了。”大林也说:“组织上分配我到哪儿都一样。不过,我考虑到你初来,情况不熟,又是外地人,口音不同,城里白色恐怖厉害,掩护困难;再有你是从中央苏区来的,有农村工作和武装斗争经验,你还是在农村好。”老黄却问:“周维国正到处在悬赏捉拿德昌,你在城市呆得下去吗?”大林自信地说:“从目前看,我的条件比你好。”老黄也没异议:“就这样决定。”
最后,他们又讨论起若干具体问题,在城市工作方面要抓对受难同志的援救和家属救济工作。农村工作方面,大力开展活动,扩大组织。老黄说:“中央红军虽然长征,但在老根据地我们还留有部分队伍在坚持。国民党反动派不会让他们过平静日子的,所谓‘清乡’已经开始,我们的队伍看来也一定会突围、反击,刺州是敌人重要的前哨据点,军队调动、供应都从这儿去,我们一定要打出个局面,把敌人牵住,以减少敌人对兄弟地区的压力!”
这次会议开的很顺利,双方没有什么争论,意见基本是一致的。在不知不觉间,天已破晓,从百叶窗外透进山区曙光。大林走下床,伸着他的长腿在房间里走动着,说:“开的真痛快。”老黄也说:“我们把重要问题都解决了!”
当他们宽衣上床,苦茶正起身开始一天的劳动,她轻手轻足地走近房门口倾听着,发觉他们正要上床休息,心想:“像多年没见面似的,整整谈了一夜。”
他们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老黄单独找三多谈话,正式通知他市委已决定把特支扩大为特区,并提拔他为区委。接着就系统地对下下木的组织、思想情况、人员、武装,进行深入了解。最后,老黄对他又提出开辟新区工作的可能性,他说:“我听了你对大同情况的介绍,很有兴趣。你能不能想些办法,把它开辟起来?”三多却感到有点为难,他说:“多年没去过,情况不明。”老黄却说:“你可以利用送大嫂回娘家名义去走走,住上十天半个月,苦茶现在也是革命干部了,还可以通过她工作。条件成熟就建立一两个关系,条件不成熟,摸些情况回来也好。”又说,“青霞山对今后刺州革命发展关系重大,我们一定要把它管起来,而你对这工作比什么人都更适合。”
当晚,老黄以特区党委书记名义正式召开第一次特区会议,并把这个问题重新提出讨论。最后他们又对一系列重大问题,做了组织决议。重大的方针政策都决定了,问题是在如何贯彻执行。
为了送苦茶回娘家的事,三多颇费一番踌躇:“该怎样对她说好呢?”他们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又是站在同一条革命战线上,他是党支书,她是革命妇女会主席,却很少单独谈有关工作问题,她更多的是去找支部组织委员小许。三多对这朝夕相见而感情颇深的大嫂,也并不真正了解。几年来参加了组织活动,在党的培养教育下她到底有哪些变化,他是知道不多的。总是用旧眼光看她,具有一般农村妇女的善良德性:纯直、朴实、勤劳、勇敢,但也有自私、善妒的一面,而他又往往把她的落后一面看多些,照苦茶的说法是:“我们村男人就是这样,不把女人家看在眼内!”因此当组织把任务交给他,他就颇费踌躇:开诚布公地和她谈明白,还是一般地谈?开诚布公地谈,对这样重大问题适合吗?一般地谈,又怕她发生误会。他发觉她对有关自己的事,越来越敏感,越多计较了!几天来,他参加特区一系列重要工作会议,这个问题既没解决,又不便和老黄他们提,也曾考虑通过小许找她谈,又怕被苦茶笑话:什么时候把我也当起外人!一直到老黄又问起:“和大嫂谈过没有?”才下了决心。
那个晚上,他主持村支委会议,把支书职务正式移交给小许,回家时夜已相当深,老黄和大林都已进卧室,三多娘也早上床歇去,同居邻家也都睡着,四周静悄悄,只有苦茶还在堂屋对着菜油灯,修补旧衣服。她是在替老黄浆洗衣服时,发现有破洞,想利用晚上修补修补,明天一早好交给他。在往时,这个时候三多也早已回宿地去,可是今晚,他有点特别,一直在她周围旋来转去。她知道他心里有事,故意不去理他,看他怎的,她对这个小叔是太了解了。只见三多盘旋了半天,忽然在她旁边坐下,一个人默默地抽烟。苦茶偷眼看他,摸不清他的意图,“会开完啦?”她问;三多还是默默地在抽烟,“不早哪,还不回去?”三多不搭腔,抽过一支烟,又接上一支,他往时并没这习惯,苦茶心跳着:他怎么啦?有点不同……一阵沉静,三多又抽上第三支烟,苦茶也有些混乱,只是不响。有好一会儿,三多忽然开起口来:“苦茶,我有件重要事情想和你谈谈……”话说得很不自然,神色也不大对,苦茶心跳着:“他难道要?……”她有过这样信念,他们两个人的事一定要解决,而她是决定不先开口的,“别给他以为我没他就过不了!”她相信他会开口。难道要谈的就是这件事?却又做出毫不在乎的神气:“你说吧。”三多眼睛看着别处:“我们有这样打算,要你回娘家去住……”苦茶大吃一惊:“要我回娘家住,为什么?”却没做声,只是把手工停下,瞪着他。三多继续说道:“要你回去住一个时候……”苦茶忍不住了,她怀着极大的不安心情问:“你们是谁?”三多道:“组织上。”苦茶又问:“为什么组织叫我走?”三多道:“为了革命利益!”苦茶不明白,把旧衣服往饭桌一推:“要我回娘家和革命利益有什么关系?你不如说,我在这儿对你有妨碍!”从她强烈的反响,三多知道自己的话没说清楚,引起误会,连忙解释道:“组织要发展,老黄同志认为你们家乡地位很重要,要你回去做些工作。”苦茶稍微平静,但她还有怀疑,怀疑问题不是那么简单,她说:“你们把我当什么人,一来我没文化,二来革命道理说不清,你们叫我去,怕找错人了吧?”三多有点焦急,他知道苦茶性子,说通了好办事,说不通扭住结子好久都解不开,便想用大道理去说服她:“宣传革命是我们穷人的事,为什么一定要那些中学生、大学生才行呢?只要把道理说清,他们信了就会跟我们走。你很会说话,这几年来革命道理也学得不少,一定能行。”苦茶却笑道:“你们不是常说:妇人家干得出什么大事,跟着男子在后头闹就行!既然这是件大事,很重要,为什么不派你们去,偏派我这个妇人家去?我做不来!”说着她把女工拿起,重又埋头做活。三多着了急,在乡里哪个不听他的,对着成百上千群众,有问题只要他一句话。可是对苦茶他就是没办法,他总觉自己有什么对不住她似的,不能理直气壮。他说:“我们男人不是不肯去,而是你的条件比我们更好,那儿是你娘家,有你亲人,说话、了解情况都容易。”苦茶还是坚持着:“我是个笨女人,什么事也做不来!”她不是没有考虑,在这个问题上她考虑许多,为了革命,她什么不肯干?但她有疑虑,怕有人拿大道理压她,调虎离山。她对三多迟迟不愿在他们关系上表示明朗态度,也有顾虑,他会不会另有打算?“再说,青霞山山高林密,又不太平,你叫我一个单身妇女……”说着,就伤心眼红,她是借题发挥,而他却是真相大白,兀自忍不住笑了:“你也真是,我的话还没说完,就一大堆牢骚,谁肯让你一个人去,组织上是叫我同你一道去。”苦茶还是掩着面,心里却大感舒畅:“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三多又道:“组织也是派我到那儿工作呀。但要你去配合。”于是形势大变,苦茶不禁转悲为喜道:“要是有人送,我还可考虑。”三多道:“不是考不考虑的问题,是要你马上决定,一两天就走。”苦茶道:“你不是说过吗,妇人家只配跟在男人后头!只要你一声什么时候叫走,我也什么时候跟着走!”说着她斜眼看他,又噗哧一声笑了,三多松了口气:“她答应了!”
三多娘听说三多要送苦茶上娘家也满口答应,她对苦茶说:“这些年来苦了你,连娘家也没多回一次。要给亲家带点东西去,我们这儿好的没有,挑两只肥鸡,带十来斤红糖去。对亲家娘说,我年纪大,去不了,代我问好。”又低低问道:“昨晚你和三多谈到深夜,他对你说过没有?”苦茶心下明白,却装糊涂,她问:“娘,你问的是什么呀?”三多娘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我说的是你们两个人的亲事。”苦茶面红红的,只摇头。三多娘急了:“他不说,你为什么也不说?”苦茶低下头,三多娘大表不满:“你们两个人呀,都在三十上下了,自己事还要为娘的操心!圆圆满满的一对,心事都有,我是老糊涂看不出来?就是任性,男的这样,女的也这样,我是快六十的人,没多少年头活啦!”一会儿,又叹了声:“他有心送你去,就是个好机会,你们两个在一路,准有得谈。苦茶,娘可有言在先,这回你们两个的事可要定下,定不了我也不愿见你们。”其实苦茶也有打算,和三多谈过话,她一夜不能入睡,反复在揣摩思考三多的态度,说他无情又似有情,有情吗,为什么又不对她提出?她等待着他,已经有好些年了,她相信他是明白的。可是他为什么不愿提呢?是什么阻碍着他,迫使他要这样犹豫?这回她一定要弄清楚,能定就定,不能定也得有着落,好叫自己有个打算。
小许是知道这件事的,他用新支书名义找苦茶谈了一次话。他说:“苦茶同志,这件事很重要,你这次去虽仅是个配合,但也不能马虎。要显示一下在党培养教育下的妇女,是个什么样面貌。我完全信赖你,你有条件,也有能力做好。”大大地给她打了气。
又过了三天,天刚蒙亮,三多就叫醒老黄、大林。按照计划他们都要在这一天离开下下木:三多和苦茶去南县,老黄和大林到潭头交接关系。
饭后,大家和三多娘告别,苦茶最亲密的朋友杏花和小许都来了,堂屋里一时挤满了人。苦茶打扮得很动人,一身八成新蓝布褂裤,头戴竹笠,背负包袱,面上特别施了层脂粉,画上柳眉,杏花对她开玩笑道:“苦茶姊,你又像十年前一样年青漂亮了!”苦茶说:“你就是这样,爱胡闹。”又特别叮嘱道:“我走了,这个家就是你的,管不好,回来我同你算账。”杏花对三多娘说:“娘,你听苦茶姊的话,我这个代理媳妇还没当上半天,她就要同我算账!”一阵笑声。三多也打扮起来,还是我们在白龙圩所见的模样,只是在外衣下多了一条子弹带,以备万一。在肩上又多一副竹担,挑着送给亲家娘的两只鸡、两瓶酒、十斤红糖,一个随身包袱,一竹盒干粮。三多娘把他们送出大门,又把苦茶拉过一边,反复叮咛:“家里事你放心,有杏花帮忙,我什么也不麻烦。到娘家看看,能多住就多住几天再回来。”悄悄地对三多努了努嘴:“你别看他长的够高大,在做大事,就和孩子差不了多少,面皮嫩,心肠软。这次去,可不要放过他,男人就是这样,你不抓,他跑野马,抓紧了,就听你的。娘在家给你们先作张罗,你们两个一谈定,回来就摆酒。”苦茶心里热辣辣,又难受又感动,真是好家娘!却还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娘,你又说这话。”三多娘怕她不听话,紧拉住不放:“我说的可句句是真。”苦茶笑道:“我照娘话做就是。”三多娘眉开眼笑地站在大门口,由杏花陪伴着,一直等他们在小学转角处消失。
他们几个人由小许送着走出村口,三福早已在大树下等他们,三多问:“带上家伙?”三福笑着拍了拍腰:“送老黄、大林同志,还有不带家伙的!”三多也对他嘱咐:“我十天八天就回,家里事你和小许照顾。”三福道:“一切放心!”三多又对老黄、大林说:“我叫三福送你们一程。”
大林和三多、苦茶拉手:“祝你们一帆风顺,马到成功。”三多道:“一定完成任务回来。”大林又说:“我以后怕不能来了,这儿有老黄同志。”苦茶感到突然,问:“阿林,你为什么不来?”大林微笑道:“我平时没有空来,可是到了你们摆喜酒时候,我一定来!”大家笑着,苦茶虽涨红面,却也笑着,她感到一阵温暖:可不是吗,同志们都在关心我们的大事,就是三多他……
分手了,三多、苦茶沿着曲折狭小的山径,走向高耸雄伟的青霞岭峰;老黄、大林在三福护送下插向潭头乡。
清新明丽的朝阳,从青霞顶峰正悄悄地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