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1912》 精彩书摘(44)

伯雍到了教育公所,这回他不到传达处,便一直进去了。到了东跨院里,只见那三间小正房,已然收拾好了,门口上钉了一个《教育杂志》编辑部的牌子。到了屋里,有个三十来岁的人,正在一张桌子上,不知画什么图画,他听得伯雍进来,把笔放下,站起来与伯雍见礼。伯雍看此人时,面皮倒很白皙,可惜左眼略微有点毛病,除了这点毛病,长得倒很漂亮的。不过浮薄之气,溢于眉宇,不知哪里更有些卑鄙的样子。可是乍一看去,人倒是很漂亮的。伯雍忙问那人道:“阁下贵姓?”那人道:“小弟柳墨林,兄台是伯雍先生吧,久仰得很,只是无缘,不会拜识过,今日在一处做事了,还望多多关照。”伯雍一边答述谦词,心里却很惊怪的,暗道:“耳闻有个柳墨林,在南柳巷永兴寺里浮住着,听说会画几笔,也不见得怎样。但是他的行为,知道的很多,怎会能入教育机关呢?是了,怨不得邹科长说还要办个《教育画报》,柳先生想是《教育画报》的画手了。”他此时心里不痛快极了,他又不便形容出来,他想一想歆仁教给他的主义,他只得勉强与柳墨林周旋周旋。伯雍为什么不满意这个人呢?不得不表说一番。

柳墨林,究竟是哪里的人,直到如今,也没人知道。有说他老根儿是南边的人,有说他是北京土著的,总而言之,他是个没家没业的人。偌大一个北京城,直没他一个准住所。他以前的为人做事,也就没人知道了。他忽而打扮得齐齐整整,忽而就褴褛不堪,大概烟馆宝局娼窑下处的茶壶小跑,他都干过,他是很聪明的人,什么事业都限制不住他,他多少也念过两天书,由小时候就会画两笔,他的蓝本,除了广告上的人物画,便是杨柳青的草板画。前清末年,学风很盛,他便列入衣冠之林,见了人,也要高谈阔论,把许多老先生都蒙住了。革命以后,他在南城一带,也很出风头的,有时自己说是民党,有时又说自己是稳健派,其实他的材料究竟有限,或者因为时运不济,终没抖起来,最后他想了一个吃饭的法子,皆因永兴寺是各家报馆的发报所,他便在寺里赁了一间房,没事给各家报馆投一点稿子,画一点插画,但是收入能有多少。于是他异想天开,自己经营一个画报。

他这份画报,不敢明卖的,茶楼妓馆酒肆戏园中,有几个卖报的人,在怀里一卷一卷地揣着,你若慢慢地向他们买时,他们见你是诚意,便偷偷摸摸卖给你一份,这便是柳墨林先生的画报。他这份画报,很简单的,一个外人也不用,只他一个人就办了。白日他到外边闯他的事,他晚上却在他那间小屋里,鬼鬼祟祟,就灯底下画他的画报,凑成十二幅把戏,便袖到他所熟识的小石印局去印刷。这宗东西,虽然不能照日报那样畅销,欢迎的主儿也不少,所以那些报夫,乐意给他发售,皆因利钱是很大的。警察虽然知道市上有这宗东西,却不容易查获,因为报上没有编辑人的姓名住址,更没有发行和印刷所的店号,究竟不知这东西是哪里的来源。柳墨林自营此业,收入较比从前强多了,交游渐渐地广了。他遇见他的同类,口里无话不说。遇见高尚的人,也会说什么社会教育、公共道德等等的口头禅,所以有好些人很器重他。教育公所的朱科长,就是很器重他的一个人。他所以能来到教育公所主办《教育画报》,也是朱科长一力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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