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1912》 精彩书摘(4)

伯雍在车上不住感想,车夫德三在马路上不住飞跑。少时已出了宣武门,进了西茶仓胡同,伯雍才把他的思潮打住。又走了半里多路,进了一条僻巷,早见一个如意门,两边青灰墙上,写着老大白字:大华日报社。伯雍教车站住,下了车,教车夫把行李搬到门洞内,然后递给德三一张五吊钱的票儿,德三千恩万谢去了。伯雍来到门房,只见有三四名馆役,正在炕上躺着睡觉。伯雍叫了几声“借光”,才有一个由炕上爬起来,蒙眬着眼睛,懒恹恹地问伯雍说:“你是做什么的?”伯雍当时取出一张名片说:“烦劳通禀白先生一声,就说鄙人求见。”那馆役此时仍是懒洋洋的,仿佛再睡一会儿才好呢,所以他很愿意来客赶紧就去了,他好再睡。只听他打着呵欠说道:“你要见总理么?总理没在报馆。”说罢似仍然要去睡觉。伯雍见这馆役的神气,待理不理的,知他为睡魔所困,想是昨夜不曾睡觉,也不嗔怪于他,只得把自己来历说了一番,并不是寻常拜访,特来到社做编辑的。那馆役见说,少微把精神一振,说:“你先生在此等一等,我去回一回账房的经理。”当下他拿了伯雍的名片进去了。不多时出来,和伯雍说:“请进去吧。”伯雍随他进去,走入一个木板屏门里面,却是坐西五间正房,南北各有两间厢房,院子没有一把掌大,被四面房屋欺得连太阳光也得不着。馆役把伯雍让到南厢房里,里面也有几件木器,最重要的是一个铁柜,证明此处是报社的“财政部”。随墙放着一张木床,上面放着烟具。早有一个极瘦的人,由床上站起来,向伯雍一拱手,做出笑脸来说:“伯雍先生请坐请坐,我常听我们总理提你先生,兄弟很是久仰的,头几天总理跟我们说,已然把你先生约来帮忙。好极了!活该我们的报纸应该发达!”这时伯雍一边还礼,一边问那瘦人说:“阁下贵姓?”那人说:“贱姓吕,草字子仙。”伯雍说:“久仰久仰。”于是二人就木床上对面坐下,彼此周旋几句。吕子仙烟瘾未足,仍旧躺下吸烟。吸了两口,问伯雍说:“伯雍兄于此怎么样?”伯雍说:“倒是喜爱,还没尝试过。”子仙说:“不吃甚好。兄弟一生事业,便为这东西给耽误了。假若我不吃烟,内阁总理也敢去做。”伯雍说:“现在阔人,谁不吃烟?皆因吃烟才能做总理。照我们不吃烟的,也无非给人家卖卖胳膊。自目下看起来,究竟是没出息的人,吃大烟才能表示有做阔事的资格。”吕子仙见说,不禁大笑说:“伯雍你这样一个人,还会说笑话。如此看来,我这烟倒得足吸一气。”他又连吸了五六口,精神比从前大了些儿。伯雍细看他时,虽然瘦得不成样儿,眼睛里却含着机警的神气。歆仁既然用他当账房经理,想必是歆仁的心腹,可以无疑了。

此时外面已有午后四五点钟,伯雍一个山居的人,起得绝早,自然早晚饭也早些。他此时因为行了三十多里路,虽然骑驴坐车,未免有些劳乏,肚子里尤觉饥饿,可是报馆里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厨房里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吕子仙把烟吃完,才叫馆役打水,漱口净面,原来他才起床不大会儿。伯雍无法,初来乍到,也不能便要饭吃,只得向吕子仙说:“兄弟下榻地方,想是预备出来了?”子仙道:“头几天便预备好了。”说着叫来一个馆役,把伯雍带到寝室,却是那五间上房,南套间里。伯雍到了套间一看,沿窗放着一张书案,案面上蒙的绿呢,已然看不出本色,一块黑、一块黄、一块红的,还有一圈一圈的茶污。那纸烟的烧迹,比马蜂窝还密。案头沿墙去处,放着一个书架,尘土积得有一钱多厚。挨着后檐墙,两条长凳,架着一张藤织床面。他的行李,已被馆役堆在床屉上头。此外别无陈设。惟有那墙上,因为潮湿,把糊纸霉得都变了颜色,一块一块的霉湿阴晕,蔽满了四壁,隐隐现现的,好似郭河阳云山的蓝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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