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人际的超越与关怀——再论陶渊明归隐(7)

鸟儿或者翩翩而飞,或者相与而还,或者“好声相和”(《停云》);风儿或者“翼彼新苗”,或者送来“馀善”,或者开我衣襟;树木或者“枝条载荣”,或者贮满清荫,或者绕屋扶疏,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和谐那么温暖,在“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这种恬然适意中,陶渊明通过自然所展示出来的不正是他对人际的依恋么?可是,诗人所处的时世既不和谐也不温暖,倒是处处充斥着冷酷、荒谬、伪善、欺罔,“雷同毁异,物恶其上,妙算者谓迷,直道者云妄。坦至公而无猜,卒蒙耻以受谤。虽怀琼而握兰,徒芳洁而谁亮”(《感士不遇赋》),因而,从另一角度看,陶渊明在自然中所描绘的温暖与和谐,谁能说它不是诗人对自己时代的反讽?当“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风”之际,陶渊明却独个儿“采菊东篱下”,却与农人“但道桑麻长”,却悠闲地欣赏“鸟哢欢新节”,却宁可“诚谬会以取拙,且欣然而归止;拥孤襟以毕岁,谢良价于朝市”(《感士不遇赋》),谁能说这不是对世俗贪竞之风的抗议、超越与解脱?

他对“田园”、“林园”情有独钟:“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之二),“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世情”(《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目倦川涂异,心念山泽居”(《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终怀在归舟,谅哉宜霜柏”(《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归园田居五首》之一)。“园田”和“林园”既不离人世又异于市朝,既不离人间又可“冥尘事”。就通常的意义而言,“园田”和“林园”何尝不是“人间”,但它又与“市朝”或官场分别代表着两种相反的生存方式、两种对立的价值世界:专注于“园田”耕作便不在意于世俗的穷通,喜好“林园”的淳朴便厌恶仕途的欺诈。置身于“林园”或“园田”,仍然在亲旧、儿女、邻居的人际温暖与关怀之中,可又与“栖栖世中事”“相疏”(见前);精神上摆脱了俗情俗事的羁绊,可又并不去“山泽”离群“索居”,将“遗世”与“近人”奇妙地结合在一起——这正是陶渊明归隐高不可及的地方。他对人间满怀深情厚爱,也珍惜人际给予的“慰情”;享受大自然“良辰入奇怀”的恩赐,也品味“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的躬耕之乐,摒绝求官的媚志、求利的贪婪、求名的虚荣,对人世荣华富贵一无所求——“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和郭主簿二首》之一),“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馀”(《饮酒二十首》之十),对蜗角虚名更弃若敝屣——“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匪贵前誉,孰重后歌”(《自祭文》)。他在《祭从弟敬远文》中所说的“心遗得失,情不依世”道出了他既不离人际又能超脱世俗的真谛。这两句中前句是后句的必要条件,没有“心遗得失”就难得“情不依世”。被认为是诗人生平“实录”的《五柳先生传》说:“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连分别人与人的起码符号——姓名也忽略不记,连是“何许人”尚且无人知晓,可见陶渊明对声名是如何淡漠了。清代毛庆蕃评这几句说:“无乡人之心,故不知何许人;无求名之心,故不详其姓字。”毛庆蕃:《古文学馀》卷二十六,清光绪戊申印本。同传又说“五柳先生”“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诗人对人世的“荣利”全无粘滞,所以他一方面“蔑彼结驷”、“不萦好爵”,一方面“甘此灌园”、“耦耕自欣”(《扇上画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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