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真与守拙——论陶渊明归隐(13)

王瑶和逯钦立先生将此诗和《乞食》诗系于宋元嘉三年(公元426年),时陶渊明已是62岁的老翁。萧统《陶渊明传》载:陶渊明“躬耕自资,遂抱羸疾。江州刺史檀道济往候之,偃卧瘠馁有日矣”。檀任江州刺史的时间在宋元嘉三年五月,由此得知诗人晚年是在贫病交加中熬过的。连果腹的“菽麦”也成了他“所羡”的稀罕之物,更不敢指望潘岳所夸耀的“紫房”、“赪鲤”那样的“甘肥”了。当饿到“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扣门拙言辞”的地步(《乞食》),他似乎也怀疑起不吃“嗟来之食”是否有点过分。到诗的结尾突然笔锋一转:“斯滥岂攸志,固穷夙所归”,完全否定了自己方才“深念蒙袂非”之说,强调越是在饥寒贫病之中越应坚持气节,越应有骨气。这首诗为了突出自己毕生信守的“固穷”之节,诗人使用欲扬先抑的手法,先从反面“嗟来何足吝,徒没空自遗”说来,再以“斯滥岂攸志”一语遏断,使诗中的情感波澜迭起。吴瞻泰对此诗的评注深得诗心:“‘常善粥者心’二句,提笔作翻案,谓不食嗟来似亦太过。‘斯滥’二句,又归正意,谓固穷之志不容假借,则昔人不食嗟来,真余师也。一开一阖,抑扬顿挫,如闻愁叹之声。”吴瞻泰:《陶诗汇注》卷三,清拜经堂刻本。陶渊明在其他诗中多次抒写过“固穷”的气节:“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饮酒二十首》之二);“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饮酒二十首》之十六);“谁谓固穷难,邈哉此前修”(《咏贫士七首》之七)。“固穷”是儒家所推崇的道德节操:“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孔子这句名言也间接地道出了“守拙”、“养真”何以必须坚守“固穷”之节的原因。一个人如果没有“固穷”的操守,一遇到贫穷就会无所不为:因受不了“寒馁”之苦而栖栖惶惶,因苟求富贵而钻营媚世,而一投机钻营就必定弃拙取巧,所以诗人在《感士不遇赋》中说:“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既轩冕之非荣,岂袍之为耻。”所谓“济意”就是听从自己“本心自然之运”,而“委曲累己”就是心为形役以致违背自己的本性。

由此可见,陶渊明宁固穷而鄙富贵,弃轩冕而归园田,是由于求富贵就将“委曲而累己”,守“固穷”则可“守拙”和“养真”。清温汝能在《陶诗汇评》卷三中说:“渊明一生,得力全在‘固穷’二字。固则为君子,滥则为小人。”温汝能:《陶诗汇评》卷三,清嘉庆丁卯刻本。把陶渊明一生的价值与意义归结为“固穷二字”,使人误以为他有某种自虐的变态心理,好像他是为了“固穷”而“固穷”似的。其实,他并不认为富贵本身有什么不好——“岂忘袭轻裘”,只是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取得富贵要以舍去生命的真性为代价,所以他才斩绝地说“苟得非所钦”(《咏贫士七首》之三)。“固穷济意”或“固穷夙所归”对于陶渊明而言既是一种人格修养,也是一种为了守护生命之“真”和为人之“拙”而做出的存在论抉择,他生命的终极取向是存在的本真性,《饮酒二十首》之十五说:

贫居乏人工,灌木荒馀宅。班班有翔鸟,寂寂无行迹。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