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真与守拙——论陶渊明归隐(1)

陶渊明归隐所拒绝的并不是异代新朝,而是当时漫天“斯兴”的“大伪”;与之相应,他归隐所承诺的也不是对业已灭亡的东晋王朝尽忠,而是对已经“告逝”的人世“真风”的呼唤(《感士不遇赋》);他并不是要通过归隐向时人和后人陈列一具东晋王朝的政治殉葬品,而是以“复得返自然”这一存在方式来展露人的真性(《归园田居五首》之一)。

几次“宛辔憩通衢”的仕宦生涯使他明白(《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要想不失去生命的真性,就得脱弃人世的荣华,就得超脱人际的利害,“先有绝俗之特操,后乃有天然之真境”。一个人越会苟容媚世,越会干禄求荣,越会追名逐利,他离自己生命的真性可能就越远;在世俗中越是闹得“春风得意”,他可能就越会失去“此生”(《饮酒二十首》之九)。没有“试酌百情远”,就不可能有“任真无所先”(《连雨独饮》),不能“远我遗世情”,便不能“聊复得此生”(《饮酒二十首》之九)。陶集中写遗世绝俗的诗句比比皆是:

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世情。——《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归园田居五首》之一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归园田居五首》之二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饮酒二十首》之五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饮酒二十首》之八

上面诸诗中所谓“心远”、“百情远”、“远我遗世情”、“无尘杂”、“绝尘想”等等,都是指摒除对蝇头微利的贪求,放弃对蜗角虚名的追逐,斩绝种种俗念的羁绁,解脱般般尘想的束缚,在精神上实现对世俗的超越。

栖心尘表、解脱世事一直是魏晋名士们的人生理想,他们甚至把心神的超然无累作为最高的人生境界,因而,企希隐逸成为风行几个世纪的时尚。人们以缨于世务为鄙俗,以宅心玄远为清高,隐胜于显、处优于出已经被魏晋名士们视为理所当然的人生选择,而且也是他们对人事高下优劣的评价标准。《世说新语·排调》篇载:“谢公(指谢安——引者注)始有东山之志,后严令屡臻,势不获已,始就桓公司马。于时人有饷桓公药草,中有‘远志’。公取以问谢:‘此药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称?’谢未即答。时郝隆在坐,应声答曰:‘此甚易解: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谢甚有愧色。”阮籍的理想是“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愿耕东皋阳,谁与守其真”嵇康的人生理想与阮籍相同:“岩穴多隐逸,轻举求吾师。晨登箕山巅,日夕不知饥,玄居养营魄,千载长自绥。”“弹云冕以辞世,披霄褐而延伫”。与陶渊明同时且并称的谢灵运在诗赋中屡屡抒发嘉遁幽栖之志:“庐园当栖岩,卑位代躬耕。顾己虽自许,心迹犹未并”。然而,这些名士们在现实生活中远不像在诗文中那么超脱。阮籍免不了要写劝进表,嵇康一直陷在政治的泥沼中。陆机、潘岳、谢灵运就更不用说了,陆机因其“好游权门”而“以进趣获讥”,潘岳的为人“性轻躁,趋世利”,《晋书》本传称他“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谢灵运的心与迹其实都不寂寞——争权、好名、贪禄在在都不让人,“自谓才能宜参权要,既不见知,常怀愤愤”。朱熹对此曾尖锐得近乎尖刻地说:“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

不必因为任何外在的社会原因或个人目的——既不为了避世避地也不为了抗世矫俗,既不为了去危图安也不为了待时蓄志,作为一种逍遥优游纵心调畅的行为,隐逸的本身就令魏晋名士们神往不已。不仅耽禄求荣的潘岳作《闲居赋》,连豪奢淫逸的石崇也大写《思归引》,称自己“困于人间烦黩,常思归而永叹”,企希“出则以游目弋钓为事,入则有琴书之娱”的风雅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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