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顺哥和半文喝过一些酒,两人面色泛红,微醺地出门去。上了西流河堤,顺哥向南而立,眺望平原的湾子和田野。半文随顺哥一起望去,心中忽然萌动依恋的亲切。突然,顺哥转过头来问:哎,你说我可不可以考大学?半文愣了一下,恍然道:对呀,你完全有能力考大学嘛!但顺哥倏忽一笑,迟迟地摇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呢。半文连忙说:我看过报上的消息,你这样的情况,有些大学和专业是可以录取的。顺哥便说:我的意思是为了什么去考大学?半文以为顺哥迂腐,反问:你不是有过当华罗庚的理想吗?顺哥复又一笑:那些已经过去,我现在有了新的理想,正在实施咧。半文问:是做裁缝吗?又说:如果你喜欢,我也支持的。顺哥沉默一会儿,告诉半文,他要用裁缝这桩事做两项试验:一是做裁缝的跛子究竟能不能得到他喜欢的女人?二是社会主义到底有没有机会让跛子的裁缝业务做大?半文还是一个单纯青年,脑子里只有四季枯荣,感受不到顺哥这两项试验的分量,单是诧异地看着顺哥。顺哥便爽朗一笑,说我们去河边坐坐吧。
8月的小河退了潮,细水歇在两岸的树荫下。河水清嫩,水面平静;近岸冒起一串小小的水泡,一寸一寸地离开一株蹿出水面的青草,让河水见出流淌。顺哥和半文坐在岸边的草坡上,静静地看那串水泡移走。后来,顺哥向河里掷去一块土圪瘩,河心咕咚一声,漾出一圈圈扩散的水纹。顺哥自言自语地提出一些问题:为什么搞副业弄杂活就是资本主义?为什么资本主义是个坏东西可人人都想搞资本主义?为什么一个跛子反倒比所有全乎人过得滋润?为什么我过得滋润不但自己不能公开滋润,而且别人除了同情实际上瞧不起我?为什么天下人都被牵着拽着吓唬着向一个方向跑,偏偏跑得理直气壮汗流浃背?……难道照顾了人欲天下就会大乱?可压制人欲人人都不快活,是不是这样的天下本身就是大乱子?……顺哥的语气是平和的,所提问题也不需要给予回答。半文听着,莫名地感到被一股强烈的思潮震荡,又觉得顺哥心里一定有很多的苦闷,却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顺哥说完了,捡起两块土圪瘩,分一块给半文,自己先掷出,半文跟着掷了出去,河面上咚、咚两声,一朵水花套上另一朵水花。
回去时,顺哥抬手搭着半文的肩,让他带上堤坡。半坡上,顺哥冷不丁地问:这条河为什么向西流呢?半文不由一诧:是啊,我们一直住在西流河边,怎么从来没意识到这个问题?顺哥就笑:这条河就是我呢。半文也笑了,问什么意思?顺哥说:全国人民都向东流,只有我一人跟你们反着,不就是西流河吗?
上了堤,半文唤一声顺哥,看着他问:你最近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顺哥笑着连连摆手:有事有事。
半文走的那天,顺哥执意送他去五星区街上搭车。红客车启动,半文探出车窗,向顺哥摇手,催他快些回去;顺哥站在原地招手,一直等到看不见那片红影子。车站空荡了,顺哥仍不肯离去,他在想着:明年秋收走的时候,能来送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