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然而上年的瑞雪竟是来年的凶兆。1976年无比黑暗。
1月8日,周恩来总理与世长辞。平原上的百姓虽然并不晓得多少周总理的丰功伟绩和艰难困苦,就因为他郎是社会主义的总理,他郎有一副世上独一无二的完美而深刻的面容,所有人(包括“地富反坏右”和“走资派”)都认为他郎是天下圣人,都愿意为他郎真诚地悲伤。两个月后,刚刚从胳膊上摘下黑纱的半文又戴上了黑纱:他父亲(一个好人)在县城病逝。顺哥不晓得半文家的不幸,单是因为好多日子不见半文,让小美上学校找,带回半文退学的消息。顺哥一冲一冲地奔往红旗2队,找到半文的母亲,老人气若游丝地说:周老师好,半文的父亲走了,半文经他父亲的生前好友帮忙,去县城顶了他爸的职,他走的时候说,不幸的事晚些告诉朋友。第二天,顺哥去了县城,在人民医院的走廊上迎面碰见半文。半文已瘦得脸色苍白,一双大眼晃晃的快要掉下来。顺哥喊一声半文,半文看见顺哥,眼泪陡然簌簌地流,顺哥捏了袖子替他擦,怎么也擦不干……傍晚,半文红着眼圈送顺哥去车站搭车,顺哥捏着半文的手说:向全中国人民学习,坚强点!
7月,河北唐山大地震,24万人死去!民间说这是皇上驾崩的凶兆。果然,中国的天在9月塌下来:毛主席跟10亿人民永别了!他老人家生前要拯救和团结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民同时发出人类有史以来最为浩大的恸哭;即使是百分之五不到的反动派,也在人前擦眼抹泪。关于这场恸哭,后来随着认识发展和政治需要,也为了彰显个人先知先觉,一些人在评议“毛”时,纷纷隐瞒自己的眼泪……但顺哥没有这样,倒不是因为他以跛子的状况在“毛”时代享有社会主义的优待,而是他以为“毛”时代的那些莺歌燕舞的谎言至少是在向往和维护美好……
只有自然界是客观的。春天里,河岸和路边的杨柳照例发青,绿色一天比一天膨胀;村后的竹林里冒出尖刀似的笋子,一棵比一棵冲动。八哥、画眉、阳雀子在树梢和竹巅上窜飞,婉转或尖厉地鸣叫,一律透着求偶的操切和深情。阿猫阿狗简直不顾廉耻,成双成对地往屋后的草堆边去。村外的水田里灌了薄薄一面水,男人们必得去犁地耙泥,眼看就要插早秧,眼看着妇女们又将脱得只剩一件单褂……7月的稻子黄了,棉花果开始爆裂,田头的狗尾巴草像叛逆小子一样满不在乎、吊儿郎当地摇头摆尾……居然发生了一起跟1976年极不搭调的桃色纠纷:一名女子去河边的水埠棒衣,河那边一名男子见她的奶子蹦蹦跳跳,游水过来,嬉皮笑脸地帮忙清透,一来二去就在河边做了那事。河这边的男人们听到传言,操起冲担铁锹凫水过河,满世界去寻那个男子……
于是,在这悲痛的年份,人们还得抽空来敲顺哥家南拖宅的那扇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