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酒吧里的洋酒,都不是漂洋过海来的,而是本地勾兑的,看来不是空穴来风。越高档的酒,越不会上头。清晨醒来的文嘉,头痛得厉害。
迷糊中,她想是不是该起床做早饭了?乐童起床了吗?过了一会,她逐渐清醒,不用操心了,她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乐岩已经不是她的丈夫了,儿子也不归她管了。
文嘉的心里忽然有点空落落的。习惯,先左右思想,然后左右行为。养成一个习惯不容易,放弃一个习惯更不容易。
乐童!骨肉连心,文嘉越想越心痛,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懒懒地爬起来,晃晃悠悠朝卫生间走去。刚走到门口,突然看见乐岩正站在马桶边稀里哗啦地撒尿,她猛地转过身叫道,“喂,怎么上厕所不关门啊?”
“关不关门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没见过。”乐岩身前的手习惯性地抖了两下,转过头乜斜着眼看着文嘉,提上裤子,转身出了卫生间。
又不洗手?文嘉刚准备张口,立即咽了回去,他洗不洗手,自己管得着吗?反正也不会摸到她身上了。
“希望你以后记得关门。”文嘉示范性地关上了门,扣了内锁。女人是感性的,一旦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质的变化,从身体上都会疏远对方,她不想看到乐岩裸露的身体,隐隐地,刺痛着她的某根神经。
文嘉梳洗完,闻到客厅飘来一阵方便面的味儿。乐岩端着一个泡椒牛肉面的纸碗,倚在沙发上看电视。她也饿了,却没胃口。
文嘉把五张红红的人民币拍在茶几上。乐岩看了一眼,笑得颇为得意。“这钱真好挣!比我上班轻松多了!”
文嘉一脸不在乎,在侧边的沙发上坐下来,“我做个表率,怎么约定就怎么兑现。你也别得意,往后,谁罚得多,还不一定!”
“真不愧是悍马!”乐岩的眼睛下意识地偷扫客厅,还好,没看见自己的臭袜子。他发现这五百块不是那么好拿的,拿了这钱,约定就铁板钉钉了。
“乐岩,去把乐童接过来吧。”一个早上,文嘉都抑制不住地想儿子,八百多个日日夜夜都黏在一起,这突然十天半个月地看不见,做什么事都索然无趣。
乐岩一口一口地吃面,假装没听见。
“乐岩,把童童接回来,让我来照顾他两天吧。”文嘉提高了语调。
“今天天气真好,等我把衣服洗了再说吧,洗衣机里堆满了。”乐岩慢条斯理地说。
“……我来帮你洗。”文嘉稍作犹豫。
“那也不行啊。家里什么吃食都没了,儿子接回来吃什么?”
“……我去买菜、做饭,你去接儿子。”文嘉想都没想就应了声。
乐岩定定地看了文嘉一眼,意味深长地叹道:“儿子待遇比我好啊!”
乐岩看见乐童的时候,他正在一筹莫展满头大汗的乐怀山怀里哭得声嘶力竭,乐怀山吃力不讨好地晃着手中的不倒翁,“哎,你看你看,不倒翁笑你呢,他说你再哭,他都不高兴了!”
乐童一把推开不倒翁,看都不看一眼,张着嘴喊:“我要妈妈,我要回家!”
黎珍气恼地说:“唉,费再多心思,还是妈妈好。你妈妈都不要你了,哭有什么用?”
乐童哭得更凶了。
“妈,别对乐童说这些话。”乐岩从乐怀山手里接过乐童,乐童看见了爸爸,立即停止了哭闹,紧紧趴在乐岩肩膀上,小声抽泣。
乐怀山这才歇了气,筋疲力尽地坐下来擦汗,“哎,这小家伙,还真欺负人,见了他爸爸立即就不哭了,真是天性!”
“一大早开始闹,把我的神经都吵麻了,我和你爸这几天血压都高了不少。这孩子脾气真像他妈,倔得很。”
“你们平时太惯着他了,关键时候肯定管不住。你们受累,孩子自己也累。”乐童已经停止抽泣,闭着眼,只是把爸爸搂得更紧了。
“这还成我们的不是了?好好一个小家庭,怎么说散就散?都不跟大人商量商量,完全当儿戏?你们痛快了,孩子怎么办?我当初就觉得文嘉主意太大,不是个省油的灯!”黎珍心里有气,儿子媳妇把离婚证领了才来知会老两口。到底有多大的事,非要把婚离了?结婚过日子,牙齿和舌头哪有不打架的?按媳妇的标准,中国家庭有八成夫妻得离婚。
“妈,别说了,什么事都得一分为二来看。拜托您老,别老当着孩子说这些,童童已经两岁半了,能听懂的。”乐岩再次提醒黎珍,“我们之间的事不想影响到孩子,何况童童很敏感。”
“不想影响?日后总要知道的。你们哪里是过日子?简直就是过家家。”黎珍捂着胸口,这段时间,那里就没舒坦过,堵得慌。“你也是,事前也不和我们商量商量,凭什么她不要这个家还得给三十万?心就这么狠?我看你到哪儿去弄这么多钱。”和大部分婆婆一样,在黎珍心里,有主见的儿媳,必定有欺负儿子的嫌疑。
“妈,不是跟您解释过了吗?这是我的意思。我一个大老爷们,总不能落下一个欺负女流的话柄吧,毕竟夫妻一场,她怎么说还是我儿子的妈呢。”
“你呀,就是这么心善!心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黎珍心疼儿子,眼眶红红的。
“别说得这么夸张,文嘉是个善良的孩子,一个人离家这么远,也很不容易。只是,孩子这么小就没了妈……”乐怀山有种说不出的郁结,叹了口气,转身到卫生间拧来一把热毛巾,给乐童擦脸。乐童白里透红的小脸上已经满布汗水和鼻涕。这样灵秀的小孙子,想不疼爱都难。但好像越想什么都给他,越是什么都给不了。
“人各有志。爸妈放心,我总会有办法的。”乐岩想了想,说,“童童已经两岁半了,可以上幼儿园了,过两天我联系好了,就送他去吧。老在家这么闹着,你们也招架不住。”
“孩子太小了,上幼儿园吃亏呀,等到三岁以后吧。”黎珍首先反对。
“我认为可以,让他早点适应集体生活。”乐怀山沉吟片刻道,“文嘉也许说得对,我们太宠童童了,可能不知不觉还害了他,现在越是这种情况,越要让他学会坚强和独立。”乐怀山是小学校长,对孩子的教育应该是最有发言权的。但无论在外面怎么权威,回到家中,黎珍就是权威。
“老乐!”黎珍瞪着乐怀山,现在谁帮着文嘉说话,谁就是跟她过不去。在童童的教育问题上,她和儿媳分歧巨大。
“老黎,我们也该改换改换思想了,如今孩子的教育,和我们那个年代真的不同了。我们学校的那些孩子,个个都跟小大人似的,独立性很强啊。”乐怀山笑呵呵地说。
黎珍脸色很难看,气得有点发白,“行,我思想老套,够不上你们新潮,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从今往后,什么事都别找我了!”她转身进了房间,“砰”地把门关上了。
“爸爸,我想回家,我想妈妈了。”一直安静的乐童,在乐岩肩头小声说。
乐岩轻拍儿子,不知为什么,隐隐有些难过,“好,我们回家,找妈妈去。”
乐怀山给乐童整了整衣服,拍了拍乐岩的背,“你妈就这脾气,刀子嘴豆腐心,没事,一会儿就好了。童童昨晚只拉了一次,好多了,回去别让孩子累着。你也注意休息,晚上早点睡,工作别太辛苦。”
两鬓斑白的乐怀山,额头横亘着深刻的皱纹,大概是因为这些日子整夜地失眠,眼部略微浮肿,眼袋很深。“儿子,你是成年人了,爸妈不可能跟你一辈子,凡事要多思考,多权衡。该把握的要好好把握。在婚姻问题上,你也该好好反省自己。在童童的问题上,我希望你和文嘉都能多作考虑。”
“爸……”为人父,为人子,对一个男人来说,都是人生重要的角色,但此刻,乐岩忽然发现,自己一个角色都没做好。
文嘉终于理解了,为什么说离婚家庭最深刻的疮疤是孩子。父母即使有千万个理由分开,对孩子只造成一个结果——完整被打碎。如果,打破的只是形式的完整,而父母的爱仍是完整的,那还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倘若由此失去了任何一方的关注或者爱,那将是无法弥补的悲情。文嘉对乐童有种深深的歉意。但转念想到继续委曲求全处于离婚前那种状态,自己指不定哪天会疯掉。
首先,还是考虑做个正常的文嘉吧。
无论如何,一切都太快了,婚姻来得太快,孩子来得太快,全都扑上来了,才发现她和乐岩事实上都没准备好。可是历史已经无法改写,重新洗牌,代价都是不菲的。
乐童虽年幼,但凭着直觉,也察觉到了一种非同寻常。他开始守着文嘉寸步不离,只要五分钟看不见妈妈,就会紧张。可是,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必须习惯看不见。周六的夜里,文嘉在被子里搂着乐童,悄悄地流泪。
周日的晚上,乐童怎么也不肯再去奶奶家,乐岩用一堆玩具做了诱饵,还是没能说动。
“这小子,还行,像我乐岩的儿子,有骨气,不为利益所动。”乐岩束手无策,对付乐童,他从来就没有经验。
“童童,爸爸和妈妈明天都要上班,你不去爷爷奶奶家,谁照顾你?”文嘉只有尝试沟通。
“我要和妈妈一起上班。”乐童很坚决。
“那不行,妈妈的老板会不答应的。”
“老板是谁啊?为什么要他答应?”乐童晃着小脑袋。
“老板……”文嘉不知如何对儿子做这个名词解释,“老板就是……给妈妈工作的人。”
“还是半夜三更送你妈妈回家的人。”乐岩冷不丁地插嘴。
文嘉心中诧异,但未动声色。杜泊轩最近送过自己两次,都是因为加班太晚,没有公车了。乐岩是怎么知道的?也许,他看见那辆黑色的凌志了。在此之前,还从来没听他提起过,原来都放在心里了。这男人的小心眼,隐藏得真好。
“你为什么要工作?不工作不行吗?童童想和妈妈在一起。”乐童的眼里顷刻就充盈了泪水。
文嘉心疼地一把抱住儿子,“傻儿子,妈妈不工作就会没钱,那妈妈吃什么喝什么呀?用什么给童童买喜羊羊,买奥特曼呢?”
“爸爸有钱就行了呀,让爸爸给你钱!”
无心的童言,触痛了文嘉和乐岩的心事,尴尬悄悄地弥漫。
“爸爸没本事,没钱给你妈妈!”乐岩的心里,溜溜地泛起酸气,冲到脸上,烧得慌。离婚之前,他一直都很顺,从来没有危机感,直到丢了老婆,徒然感知人生的挫败,这样的感觉,让他无所适从。“童童,跟爸爸睡觉去吧,你妈妈累了。”
“不,我要跟妈妈睡,妈妈香,爸爸臭,爸爸睡觉还打呼噜,吵死人了。”乐童爬到文嘉的膝盖上,搂住她的脖子。
“臭小子……这么点儿大就嫌弃你老子了!”乐岩伸手去拧乐童的屁股蛋儿。
文嘉两手护住儿子屁股,扑哧笑了。
“乐童该上幼儿园了。”文嘉仰头对乐岩说。
“是的,我也这么想,今天和爸妈也说这事了。”
“他们怎么说?”
“基本同意。”
“妈妈,什么是幼儿园?”乐童对与自己有联系的词,显得十分关注。
“幼儿园,就是有很多很多玩具,有很多很多小朋友,可以做很多很多游戏的地方。”文嘉一连串用了六个很多,乐童愣了。
“妈妈,是像天线宝宝里那样的乐园吗?”
“是啊,可是,比天线宝宝的乐园更有趣。因为天线宝宝才四个小伙伴,可幼儿园里的小伙伴,比四个多多啦!”
乐童的眼眸子闪出兴奋的光,他高兴地嚷起来,“我要去幼儿园,妈妈,我要去幼儿园!”
文嘉非常及时地把幼儿园更具体更生动地描述了一遍,乐童完全被吸引了,小脑袋瓜里全然都是那个神秘又欢乐的地方。文嘉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让乐童答应去爷爷奶奶家了。只不过,乐童也有条件,三天之内,要带他去幼儿园。可他显然还没弄清,去幼儿园和上幼儿园的区别。
“好家伙,还是你有办法,忽悠儿子也是一套一套的。”乐岩讪笑。
文嘉特别不喜欢忽悠这个词,骨子里西北姑娘的豪爽和直率让她对一切虚伪都嫉恶如仇。忽悠儿子?难道我还忽悠你了不成?文嘉心生气恼。乐岩从来就没在儿子的教育上费过心思,他的精力和时间除了分给工作,余下的就给了网络游戏和他的哥们,连自己这样花容月貌的老婆都不能幸免地被忽略。男人是不是都如此,视口袋里的女人为草芥?不对,姜小妮的老公怎么就把老婆当稀世珍宝?说到底,还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只怪自己当初太草率。
“什么叫忽悠?这是方法,你懂吗?怎么教育孩子,你还真得多学点,别整天围着电脑转,游戏总归是虚无的,生活才是真实的。你的朋友们再重要,也没儿子重要吧。”
乐岩马屁没拍成,倒拍上了马蹄子,他总是弄不明白,为什么有时无心的一句话、一个词,都能成为争吵的导火索。“我又怎么着你了?你能不能不再数落我了?到现在还不能让我耳朵根子清净点?你已经不是我……”他想起儿子在场,硬生生把老婆两个字咽了下去,绝不能小觑两岁多孩子的智商,特别是乐童。
文嘉也不懂,自己的心情怎么突然就坏了。
“儿子三天之内要去上幼儿园,你是爸爸,不能言而无信,你今后所有的言行,都是他的榜样。”文嘉灰了脸,抱起儿子,进了房间。
乐岩泄愤似地从鼻孔喷出一口气,女人的脸,真是六月的天!一会儿暖阳,一会儿冰雹!婚姻真是个坟墓,怎么让女人都成了灭绝师太?不就是上个幼儿园吗,还能难倒大老爷们啦?他转身坐到电脑桌旁,刚想伸手摁开电源,忽然感觉极其无趣。他渐渐参透了一个道理,虚拟世界的得失,是假的;现实世界的得失,却是真的。
乐岩叹了口气,三十万,一个沉沉的数字压在了心头。他闷头吸了一支烟,回房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