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克尔并没有直接带我去见袁文道,而是先参观了一下精神病院。这所精神病院近乎一座监狱,内部呈环形,中间是一个大院,停着几辆救护车。上下共三层,第一层是医生的办公室,第二层和第三层是病房,与其说是病房,更像是牢房。病人的房间很小,不足十平方米,四处封闭,只有门口的铁栅栏可以通风。每层楼都有五六个体格健壮的男护士,手握木棍,在走廊游弋。疯癫的笑声、尖叫声、哭泣声、咒骂声……充斥着整个疯人院,让人毛骨悚然。
“那儿就是袁文道的病房。”米克尔指着古堡的塔楼说。这座塔楼很高,四周弥漫着浓雾,连绵的细雨使它看上去越加神秘。几只鸟儿低鸣着,停留在塔尖上,很快,它们像焚毁的纸片一样,受惊地飞走了,越飞越高,渐渐远去。
我刚迈入塔楼,就听见一个人疯癫的尖叫声,里面混杂有德语、英语和汉语的词汇,这无疑是袁文道的声音。我的心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在米克尔的带领下,我开始沿着狭窄昏暗的楼梯向上走。每走一级阶梯,我和袁文道的距离就拉近一步,尖叫声更清晰。当声波升到最高点时,袁文道仿佛告诉我,他对非人待遇的强烈抗议。当声波降到最低点时,他告诉我,这是对过去美好时光和亲人的怀念之情。每一级楼梯不断地重现,跟着我的脚步,并入另一级楼梯。这是与世隔绝的另一个世界,介于昨天和明天、兽性和人性、黑暗和光明之间,在两者之间——昨日永无完结,明朝渺渺无期;人性泯灭,为兽性代替;黑暗重复地流动着,光明早已被冻结了。
我们来到塔顶的小阁楼前,铁门被推开了,一个医生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他叮嘱里面的护士道:“小心点,他是一个危险人物!”
我顺着淡淡的光线往里望去:整个房间用木板密封着。光线穿过板缝,在木地板上,变成一道道又长又亮的细线,碰到墙壁,一折为二。破旧的桌子上放着用过的玻璃杯,几只苍蝇顺着杯壁往上爬,不停地掉入杯底残存的水中,盈盈作响。屋子中央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
我看不出这男子有多大年龄,仿佛那张椅子把他浑身的水分都吸干了,两颊的皮肉干瘪地贴在骨头上。不算太长的头发,鼻梁上架着副破碎的眼镜,几天未刮的胡须,像干枯的黄草一样虬曲地乱长着。他全身上下绑缚着布条,神情恍惚,不停地摇摆着脑袋,嘴里叽叽咕咕地说:“我没杀人……不是我杀的……我没杀人……不是我杀的!”
“阁下,他就是袁文道。”米克尔指着那个中年男子对我说,“一个神智不清的疯子,杀人的恶魔!”
米克尔对护士们咆哮道:“给他喂饭,不能让这人死在这里!”他转过头向我解释道:“一般精神不正常的人,没有饥饿感,和婴孩没什么差别。所以,医生就像母亲一样,给病人喂饭。”
护士们解开布条,两个人摁住袁文道,另一个将一碗肉汤端到他面前,厉声吼道:“快吃!听见没有,快吃!”见袁文道没有反应,这人便用一根汤勺撬开他的嘴,一股脑地将肉汤倒了进去。
袁文道拼命挣扎,弄得满脸全是汤汁,他一直用手护着胸前的一个东西。
护士们对着袁文道一阵拳打脚踢,骂道:“叫你不听话,狗杂碎!叫你不听话!”
米克尔狰狞的嘴角,忽然松弛下来,露出一丝假笑:“这是迫不得已的调教,孩子不听话,母亲也会打他们的,不是吗?”
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天啊!这叫什么医疗逻辑,天下有这样的母亲?就算戴着链子的狗,也不会对自己的崽子这样做。我怀疑米克尔一定是在冰山上长大的,永远都是冰凉凉的,一点人情味儿也没有。
突然,袁文道推开护士,飞跑到我的跟前,隔着铁栅栏,用汉语咆哮道:“救……救……我……我没……杀……人……”他的胸前挂着一条银制的项链。一种兴奋、期待、渴望、委屈的眼神,透过破碎的镜片,刺入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