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火重庆城 4

张秋冰顺着洞壁摸黑向前,很快,洞里的油灯被他点燃了。在灯下的人们,开始恢复正常,很多人前仰后合,坐立不正,不是靠在洞壁上,就是伏在膝盖上打瞌睡。忽然,防空洞上空传来雷鸣般的巨响,是敌机低空飞行到我们头顶上了。接着,又是轰隆隆一阵巨响,我感到耳边震天动地地响了几声,身子被热浪卷进了防空洞里面,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喊叫和哭泣。

几分钟后,我慢慢地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地上,防空洞内烟雾弥漫,洞顶不停地落着沙土和石子儿。“表哥,表哥!”我大声地喊着。“张秋冰,秋冰表哥。”“在,在这儿,这儿!”张秋冰从近处的地面爬了起来,他身下伏着几个陌生的孩子,这时他才忙着找寻妻儿,当确认他们都安好后,我们向洞口走去。

洞外一片白雾,什么都看不见。我们壮着胆子往前走了十几米,发现不远处的一栋楼房已经成为废墟,满地瓦砾砖块,一根电线杆压在废墟上。刚才是这座房子被炸弹命中了。我还想往前走几步,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竟然是半截人的尸体,没有头,没有手脚,只有半截体腔。我倒退了几步,扶着一棵树,喘着粗气。正当我感觉好一点时,发现树枝上挂着一条人腿,裤子没有了,腿上穿着布鞋。我打了一个冷战,忍不住大口呕吐起来。

不一会儿,远处的旗杆挂上了绿色气球,警报解除了,人们陆陆续续地返回了家。

我和张秋冰走在沿江的小路上。嘉陵江被两岸的火光照得通亮,很多镇子里燃起了大火,火苗满街乱窜,形成一片火海。房子坍塌下来,烧得通红的灰烬与火星不断涌向天空。不远处,几辆汽车正在熊熊燃烧,车窗玻璃爆裂着,向四面飞散。滚滚浓烟,宛如黑色的帷幕,挂在整个重庆城上空,远远都能感到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浪。

在一个临时救护站里,医生满头大汗地在病人之间来来往往,护士们手忙脚乱,受伤的人一堆堆、一群群地躺在地上,等着包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血迹斑斑,衣服破烂,浑身肮脏,有的呻吟,有的哭喊,有的昏迷。儿童们躺在另外一顶帐篷里,那里号哭和呼叫凄厉地响成一片,混杂着一些妇女的安抚声。

我们走到小码头上,看见很多小火点在闪烁着微弱的光亮,走近一看,是无数的木板棺材,棺材前面都放着一盏油灯。人们蹲在棺材前,烧着纸钱,发出隐隐哭声;他们叫着亡者的名字,用各地方言诉说自己的痛楚。这些都是轰炸中不幸遇难的同胞。我的心怦怦直跳,感觉自己不是在人间,而是到了阴间。我们越往江边走,棺材就越多,哭泣声越大。忽然,张秋冰在一个老妇人跟前停住脚步。老婆婆一头白发,穿着破旧的衣服,面前停放着几具棺材,里面全是她的家人。

张秋冰噙着热泪,从兜里掏出一叠法币,硬塞给老人。

老人连连作揖,泣不成声地说:“谢谢……谢谢……好人啊。”

张秋冰叹道:“前些年,这时候的小码头到处都是人。那儿。”他指了指棺材停放的位置。“全是做生意的小贩,担柴挑菜的,牵猪赶羊的,抱鸡提蛋的,推车拉驴的……多热闹啊。可现在呢,哎……战争啊,这场可恶的战争,最可怜的是老百姓,他们正在经受人间的磨难。”

几个负责收敛尸体的更夫将几具棺材抬到了空地上,他们坐在江边的石头上,抽着烟,聊起了天。

“重庆城让小鬼子炸得稀巴烂,今天又死了好几百人,啷个得了哦。”

“重庆大小也算是陪都嘛,随便啷个说,也要弄几架飞机来搞一下哈,免得人家天天在我们头顶上拉屎拉尿。”

“听说本来有几百架飞机,可惜几仗下来,全打光了。我们自己又造不出飞机,只有挨打。”

“龟儿子,高射炮打不准不说,还打不着鬼子的飞机。这些武器硬是摆设吗?沿江有那么多兵工厂,未必不生产枪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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