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行 1

石雕于他既是创作也是生命,是勤劳操作一世之余的“劳动”兼“休闲”。

他隶属于艺术,更属于神话。

一、出发

真是冠盖云集的场面!

这一天,是故宫六十周年院庆,出租车迂回上山的时候,我看到戴着白帽的服务人员把一盘盘漂亮的餐点往绿草如茵的至善园络绎送进去,真是人世间的好景致啊!车在礼堂前停下来,我才注意到周围全是黑艳发亮的轿车,坐出租车来真是“草莽”极了,何况我当时手上还提着一袋三十磅重的行李,自己也不免觉得形容古怪。

“会一完我要赶去中部,只好带着行李,可以寄放在你们这里一下吗?”

接待小姐很客气的答应了,其实她并没有问我,是我自己心虚,所以嗫嗫嚅嚅的一直解释。

终于准时进了会场,令人感动的不是那刻意布置的空间,而是“时间”,是一切发生在时间里的“故事”。六十年,一甲子,我们坐在这里,仿佛被邀来看六十年一循环的岁月。想起从前庄严副院长自称“老宫人”的语气,想起他提起自己年轻时,大学刚毕业,有一天,奉命入宫点收文物,他一脚走进宫中之际也正是宣统逊帝站起来走出去之时,一只吃了一半的苹果还放在桌上,帝王的身影从此走出宫殿,四千年帝制到此草草了结。而我,此刻能坐在这里,是因历史上曾有人赴汤蹈火,将皇宫化为我们可以出入的庭户,将钟鼎璞玉降为平民可以玩味的产业——六十年了啊!

郭小庄穿着唐代舞俑的衣服,高领窄腰,在台上作公孙大娘的剑器舞……所谓故宫,所谓四千年的帝王将相,一时俱成尘泥,留下来的是什么?是先秦的玉?汉唐的镜?是汝窑的瓷?是王羲之的快雪时晴?是八大石涛笔下的无限江山?……然而我却急着要走,行李在入口处,我要离开那斑斓的青铜,温润的旧玉,以及那些轴那些卷,以及那些隔着玻璃也觉古黯生香的老刻本……我要去赶最后一班赴埔里的车,我要去埔里看林渊,林渊和他的石头……

二、像牛羊一样在草间放牧的石雕

夜晚睡的时候舍不得关拢窗帘,因为山月——而早晨,微蓝的天光也就由那缝隙倾入。我急着爬起来,树底下正散布着满院子的林渊的石雕。其实,昨晚一到黄议员家就已经看到几十件精品,放在客厅周围,奇怪的是我一个个摸过去,总觉不对劲,那些来自河滩的石头一旦规规矩矩在木架上放好,竟格格不入起来,像一个活蹦乱跳的乡下小孩,偶尔进城坐在亲戚家的锦褥上,不免缩手缩脚。而此刻,这像牛羊一样在草间放牧的石雕却一一都是活的。虽然暂时坐着,暂时凝神望远,你却知道,它们随时都会站起身来,会走,会开口,如果是鸡,便会去啄米,如果是猴,便会去爬树……

石雕在树下,一只只有了苔痕。

记得在圣彼得大教堂看米开朗基罗的逸品,像《圣母哀恸像》,惊愕叹服之余,不免奇怪坚硬的石头何以到了米氏手里竟柔若白云,虚若飘縠。米氏的石头真是驯化过的,但林渊不是这样的,林渊的每一个石头都仍然是石头,碰人会疼,擦到会青肿,是不折不扣的莽莽大河上游冲下来的石头。它更不是中国文人口里那剔透单瘦造形丑陋有趣的石头。它是安而拙,鲁而直的,简简单单一大块,而因为简单,所以锤凿能从容的加上去。

说起锤凿,有件事应该一提,那就是埔里街上有条打铁街,那些铁制的农具和日用工具挂满一条街,这种景致也算是埔里一奇吧!

假如不是因为有那条铁器街,假如林渊不是因为有个女婿刚好是打铁的,假如不是这女婿为他打了锤凿,不晓得林渊会不会动手雕石头?

“林渊这人很特别,”黄议员说,“四十多年前,那时还是日据时期,他自己一个人做了部机器,可以把甘蔗榨成汁,榨成汁后他又把汁煮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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