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自序:给我一个解释 3

(四)

神话退位以后,科学所做的事仍然还是不断的解释。何以有四季?他们说,因为地球的轴心跟太阳成二十三度半的倾斜,原来地球恰似一侧媚的女子,绝不肯直瞪着看太阳,她只用眼角余光斜斜一扫,便享尽太阳的恩宠。何以天际无虹,只因为万千雨珠一一折射了日头的光彩,至于潮汐呢?那是月亮一次次致命的骚扰所引起的亢奋和委顿。还有甜沁的母乳为什么那么准确无误地随着婴儿出世而开始分泌呢(无论孩子多么早产或晚产)?那是落盘以后,自有讯号传回,通知乳腺开始泌乳……科学其实只是一个执拗的孩子,对每一件事物好奇,并且不管死活地一路追问下去……每一项科学提出的答案,我都觉得应该洗手焚香,才能翻开阅读,其间吉光片羽,在在都是天机乍泄。科学提供宇宙间一切天工的高度业务机密,这机密本不该让我们凡夫俗子窥伺知晓,所以我每聆到一则生物的或生理的科学知识,总觉敬慎凛栗,心悦诚服。

诗人的角色,每每也负责作“歪打正着”式的解释,“何处合成愁?”宋朝的吴文英作了成分分析以后,宣称那是来自“离人心上秋”。东坡也提过“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的解释,说得简直跟数学一样精确。那无可奈何的落花,三分之二归回了大地,三分之一逐水而去。元人小令为某个不爱写信的男子的辩解也煞为有趣:“不是不相思,不是无才思,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这么寥寥几句,已足令人心醉,试想那人之所以尚未修书,只因觉得必须买到一张跟天一样大的纸才够写他的无限情肠啊!

(五)

除了神话和诗,红尘素居,诸事碌碌中,更不免需要一番解释了,记得多年前,有次请人到家里屋顶阳台上种一棵树兰,并且事先说好了,不活包退费的。我付了钱,小小的树兰便栽在花圃正中间。一个礼拜以后,它却死了。我对阳台上一片芬芳的期待算是彻底破灭了。

我去找那花匠,他到现场验了树尸,我向他保证自己浇的水既不多也不少,绝对不敢造次。他对着夭折的树苗偏着头呆看了半天,语调悲伤地说:

“可是,太太,它是一棵树呀!树为什么会死,理由多得很呢——譬如说,它原来是朝这方向种的,你把它拔起来,转了一个方向再种,它就可能要死!这有什么办法呢?”

他的话不知触动了我什么,我竟放弃退费的约定,一言不发地让他走了。

大约,忽然之间,他的解释让我同意,树也是一种自主的生命,它可以同时拥有活下去以及不要活下去的权利。虽然也许只是调了一个方向,但它就是无法活下去,不是有的人也是如此吗?我们可以到工厂里去订购一定容量的瓶子,一定尺码的衬衫,生命却不能容你如此订购的啊!

以后,每次走过别人墙头冒出来的,花香如沸的树兰,微微的失怅里我总想起那花匠悲冷的声音。我想我总是肯同意别人的——只要给我一个好解释。

至于孩子小的时候,做母亲的糊里糊涂的便已就任了“解释者”的职位。记得小男孩初入幼儿园,穿着粉红色的小围兜来问我,为什么他的围兜是这种颜色。我说:“因为你们正像玫瑰花瓣一样可爱呀!”“那中班为什么就穿蓝兜?”“蓝色是天空的颜色,蓝色又高又亮啊!”“白围兜呢?大班穿白围兜。”“白,就像天上的白云,是很干净很纯洁的意思。”他忽然开心地笑了,表情竟是惊喜,似乎没料到小小围兜里居然藏着那么多的神秘。我也吓了一跳,原来孩子要的只是那么少,只要一番小小的道理,就算信口说的,就够他着迷好几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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