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石榴。石榴装在麻包里,由乡下亲戚扛了来。石榴在桌上滚落出来,浑圆艳红,微微有些霜溜过的老涩,轻轻一碰就要爆裂。爆裂以后则恍如什么大盗的私囊,里面紧紧裹着密密实实的、闪烁生光的珠宝粒子。
那时我五岁,住南京,那石榴对我而言是故乡徐州的颜色,一生一世不能忘记。
和石榴一样难忘的是乡亲讲的一个故事,那人口才似乎不好,但故事却令人难忘:
“从前,有对兄弟,哥哥老是会说大话,说多了,也没人肯信了,但他兄弟人好,老是替哥哥打圆场。有一次,他说:‘你们大概从来没有看过刮这么大的风——把我家的井都刮到篱笆外头去啦!’大家不信,弟弟说:‘不错,风真的很大,但不是把井刮到篱笆外头去了,是把篱笆刮到井里头来了!’”
我偏着小头,听这离奇的兄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被什么所感动。只觉心头甸甸的,跟装满美丽石榴的麻包似的,竟怎么也忘不了那故事里活灵活现的两兄弟。
四十年来家国,八千里地山河,那故事一直尾随我,连同那美丽如神话如魔术的石榴,全是我童年时代好得介乎虚实之间的东西。
四十年后,我才知道,当年感动我的是什么——是那弟弟娓娓的解释,那言语间有委曲、有温柔、有慈怜和悲悯。或者,照儒者的说法,是有恕道。
长大以后,又听到另一个故事,讲的是几个人在联句(或谓其中主角乃清代画家金冬心),为了凑韵脚,有人居然冒出一句“飞来柳絮片片红”的句子。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此人为何如此没常识,天下柳絮当然都是白的,但“白”不押韵,奈何?解围的才子出面了,他为那人在前面凑加了一句,“夕阳返照桃花渡”,那柳絮便立刻红得有道理了。我每想及这样的诗境,便不觉为其中的美感瞠目结舌。三月天,桃花渡口红霞烈山,一时天地皆朱,不知情的柳絮一头栽进去,当然也活该要跟万物红成一气。这样动人的句子,叫人不禁要俯身自视,怕自己也正站在夹岸桃花和落日夕照之间,怕自己的衣襟也不免沾上一片酒红。《圣经》上说:“爱心能遮过错。”在我看来,因爱而生的解释才能把事情美满化解。所谓化解不是没有是非,而是超越是非。就算有过错也因那善意的解释如明矾入井,遂令浊物沉,水质复归澄莹。
女儿天性浑厚,有一次,小学的她对我说:
“你每次说五点回家,就会六点回来,说九点回家,结果就会十点回来——我后来想通了,原来你说的是出发的时间,路上一小时你忘了加进去。”
我听了,不知该说什么。我回家晚,并不是因为忘了计算路上的时间,而是因为我生性贪溺,贪读一页书、贪写一段文字、贪一段山色……而小女孩说得如此宽厚,简直是鲍叔牙。二千多年前的鲍叔牙似乎早已拿定主意,无论如何总要把管仲说成好人。两人合伙做生意,管仲多取利润,鲍叔牙说:“他不是贪心——是因为他家穷。”管仲三次做官都给人辞了。鲍叔牙说:“不是他不长进,是他一时运气不好。”管仲打三次仗,每次都败亡逃走,鲍叔牙说:“不要骂他胆小鬼,他是因为家有老母。”鲍叔牙赢了,对于一个永远有本事把你解释成圣人的人,你只好自肃自策,把自己真的变成圣人。
物理学家可以说,给我一个支点,给我一根杠杆,我就可以把地球举起来——而我说,给我一个解释,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再接纳历史,我就可以义无反顾拥抱这荒凉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