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只有几秒钟的时间,那位孩子无语问苍天的凄苦表情,以及大乌鸦来啄食的情景,已使我受不了了。
回来以后,还有一件事在等着我,又有人叫我:“修士,我要你帮忙。”原来我们要抬垃圾去倒,垃圾中包含了死者的衣物,垃圾场要走五分钟,还没有到,一堆小孩子就来抢,垃圾堆上起码有三十只大乌鸦在争食,更有一大批男女老少在垃圾堆里找东西。
贫穷,贫穷,贫穷,这次我真的看到了贫穷所带来的悲惨,由于大家的推推拉拉,我的衣服完全遭了殃,我当时还穿了围裙,围裙一下子就变脏了。
我的心头沉重无比,这种景象,以前,我只在电视和报纸上看到,现在,活生生地呈现在我的面前。
回到垂死之家,一位修女下令叫我去教堂祈祷,他说修士们都已去了,我也该去。修士们果真在,那位陪我去的修士盘腿而坐,两手分开,低头默想,看上去像在坐禅,嬉皮笑脸的表情完全没有了。
而我呢?我坐在他们后面,还没有坐稳,我的眼泪就泉涌而出,我终于了解了特蕾莎修女的话:
一颗纯洁的心,会自由地给,自由地爱,直到它受到创伤。
我过去也号称为穷人服务过,可是我总找些愉快的事做,我在监狱里服务时,老是找一些受过教育的年轻人做朋友,绝不敢安慰死刑犯,不仅怕看到手铐和脚镣,更怕陪他们走向死亡,我不敢面对人类最悲惨的事。
现在我仍在做义工,可是是替一群在孤儿院的孩子们服务,这群孩子,被修女们惯坏了,个个活泼可爱而且快乐,替他们服务不仅不会心痛,反而会有欢乐。
我虽然也替穷人服务过,可总不敢替“最穷”的人服务,我一直有意无意地躲避人类的真正穷困和不幸。因此,我虽然给过,也爱过,可是我始终没有“心灵受到创伤”的经验,现在我才知道,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地爱、真正地给过。
可是五十六年来舒适的日子,忽然为这两小时的悲惨情景所取代,想起那四位死者,其中一位低垂的手,对着苍天望的双眼。此时窗外正好下着大雨,他不仅在露天中被雨淋,还要被乌鸦啄,我这次确确实实地感到难过到极点了。
耶稣的苦像在我前面,我又看到了“我渴”,那时才明了了当年耶稣所说“我渴”的意义。而当基督说“我渴”的时候,我大概在研究室里做研究,或在咖啡馆里喝咖啡。
我向来不太会祈祷,可是这一次我感到我在和耶稣倾谈,我痛痛快快地和耶稣聊天,也痛痛快快地流泪,泪流了一阵子,反而感到一种心灵上的平静。我感谢天主给我这个抬死人遗体和到垃圾场的机会。我感到我似乎没有白活这辈子。抬起头来,却发现那位修士坐在我的旁边,他显然看到我流泪,来安慰我。
他说:“先生,你的汗味好臭,我们都吃不消你的臭味,你看,修士们都被你臭走了,现在只有我肯陪你,你比印度人臭得多了。”
我知道他是来安慰我的,虽然我汗流浃背,衣服全湿了,也的确臭得厉害,可是他笑我比印度人臭,总不能默认,因此我做了一手势假装要打他一拳。
当时我们仍在圣堂内,这种胡闹实在有点不像话,我们同时走到圣堂外面去,那位修士,四处张望一下,发现无人在场,做了一个中国功夫的姿势,意思是如果我要揍他,他武功更好。
他说其他义工都只穿短裤和T恤,只有我穿了衬衫和长裤,修士们都穿衬衫和长裤,我当时又没有戴手表,才会被人误认为是修士。他调皮地说:“下次再来,一定仍由你去火葬场,你最像抬遗体的人。”我听了以后,心里舒服多了。
离开垂死之家以前,我又帮忙洗了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