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死之家的经验(2)

在任何时刻,病人都会要水喝,我们义工不停地给他们水喝,有时也要给他们冲牛奶。有一位病人最为麻烦,他一开始认为我不该给他冷牛奶,我只好去找热水。厨房的厨娘不是修女,凶得要命,用印度话臭骂我,我不懂我做错了什么,只好求助于一位修女。后来才知道,我不该将病人用的杯子靠近烧饭的地方。好不容易加了热水,他又嫌太烫,我加了冷水,他又说怎么没有糖,好在我知道糖在哪里,加了糖以后,他总算满意了,也谢了我,而且叫我好孩子。我在想,这位老先生一定很有钱,过去每天在家使唤用人,现在被人家遗弃,积习仍未改,可是因为我们要侍奉穷人,也就只好听由他使唤了。

第三件工作是洗衣服,无聊之至。洗衣时,又有人叫我修士,要我送药给病人,我高兴极了,因为这件事轻松而愉快,有一位青年修士负责配药,配完之后,我们给病人一一送去。所以我的第四件工作是送药。

送药送得起劲,一个家伙来找我,他说:“修士,我是开救护车的,你要帮我抬四个遗体到车上去。”我背部曾受过伤,重东西早就不抬了,可是修士是什么都要做的,我只好去抬。好在遗体都已用白布包好,我看不见他们什么样子。

上车以前,我抓了一位年轻力壮的修士与我同行,因为我毕竟不是修士,也不懂当地法律,万一有人找起我麻烦来,我应付不了。那位修士觉得有道理,就和我一起去了。

这位修士十九岁左右,身强体壮,一看就知道出身富有家庭,否则不会体格如此之好,他在一所大学念了一年电机,就决定修道,参加这个修会。这位修士其实是个漂亮的年轻人,只是脸上有一个胎记,使他看上去好像脸上有一个刀疤。他就是昨天在弥撒中打鼓的那一位,他十分外向,老是在讲笑话,途中我想买一瓶可口可乐喝,他说他不可以接受我的可口可乐,他说他不戴表,曾经有人要送一只表,他也没接受。他说他惟一的财产是三套衣服,一双鞋,万一鞋子坏了,可能要等一阵子才会有新的给他,他满不在乎地说,“我可以赤脚走路”。说到赤脚,他拍一下他的大腿,痛痛快快地说:“我要一辈子做一个穷人,做到我死为止。”他说的时候,满脸笑容,快乐得很。

我在想这小子,如果不做修士,一定有一大批女生追他,他一定可以过好日子,可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三套衣服,可是他那种嘻嘻哈哈的样子,好像他已拥有了一切。

火葬场到了,这所火葬场有一大片房子,房子里外全是乞丐,我们三人将遗体搬到一个炭堆上,就放在那里,什么时候火葬,我们不知道。我感到这好像在丢垃圾,使我非常难过,有一个遗体的布后来散开了,我认出这是一个年轻人的遗体,他昨天什么都不吃,一位修士情急之下,找了极像奥黛利·赫本的美国义工来喂他,却也动不了他求死的决心,昨天下午就去世了。还好死前有人握了他的手,据说他在垂死之家四进四出,好了就出去流浪,得了病又回来,最后一次,他已丧失斗志,不吃饭不喝水,也几乎不肯吃药,只求人家握住他的手。

遗体放好,我们一转身,两只大乌鸦立刻飞下来啄食,它们先用脚熟练地拉开布,然后就一口一口地吃起来。死者的手,原来是放在身上的,因为布被拉开,我眼看他的右手慢慢地垂了下来,碰到了地。布一旦被拉开,我也看到了他的脸,两只眼睛没有闭,对着天上望着,满脸凄苦的表情。我们都吓坏了,跑回去赶乌鸦,我找到了一块大木板,将遗体盖上,可是头和脚仍露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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