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7)

怪的是,都知道他们有捣弄是非的嗜好――不是毛病,没他们,沙窝就寂寞了――但他们却有很好的“格”。这“格”,相当于“身价”,但又比“身价”复杂,是“身价”“面子”“身份”“位置”“威信”等许多词的综合体。人一办了不符合身份的事,就“失格”了。

红脸的“格”是牧人中最好的。除了他伶牙利齿,爱犟嘴,谁都从心里怯堂,不敢挡其锋外,还因他当过生产队队长――这几乎等于退休干部了――更因为,他会一手绝技:打抛溜子。

这抛溜子,用两根等同于身高的绳子,一根环状,套腕上,另一根捏在手中,能随时抓放。两绳中间相接处,放块皮子,用来装石头。腕为圆心,绳为半径,一抡,石头划弧,风声呜呜,越划越快,快到极至,松一绳,石头就炮弹似飞出,将那不安分的牲畜赶了来,将那贼溜溜的野兽赶了去。

牧人多会使抛溜子。这比火枪方便,捡个石头,呜呜抡出,便是武器,又不用花钱。但寻常牧人的抛溜子,只能摔个大致范围,红脸却“神”了:他惊牲口,只打角,叫它左来,打右角;叫它右去,打左角;打野兽则打眼睛。那石子,活似长了眼睛,划个百十步的弧后,就落到红脸嘴里喊出的位置上了,错不过五寸。

这一手,叫红脸在牧人中升了“格”。所以,他说出话来硬怪怪的,“我才不信那狗屁。信上说,要起瘟疫了,要猛兽横行了。谁信?现在哪有猛兽?啥都怕起群,狼起了群,人才怕哩。老鼠呀,蚂蚁呀,别看小,一起群,可不得了。听说,外国的蚂蚁能吃一栋楼呢,乖乖,蚂蚁围倒太行山哩。老鼠一起群,把庄稼都搬到洞里了,人就得饿死。”说到这里,他发现,自己的论据,反倒否定自己的论点了,就赶紧住了口。

孟八爷道:“咋说呢?那传闻,也许有道理,无风不起浪,无针不引线。不说别的,只说那场黑风,连根拔了树。那阵势,老先人也怕没经过哩。听林业上的说,狐子吃老鼠。乱打狐子,老鼠就成精了,铺天盖地,到处打洞,草皮啥的,都叫破坏了。一刮风,沙山就活了。北沙窝里,早年还有人。现在,连鬼都没法住了。”。

驼子笑道:“这么说,你也是坏人了?你打的狐子,至少上千了。光我从你手上,就买了不下八百张狐皮。”

“所以,才金盆洗手哩。”

“我正纳闷哩。”驼子笑道,“我说那孟八,打个狐子,跟裤裆里摸老屌一样便利,咋放着票子不要,洗手不干哩?”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孟八爷说,“国家不禁,自有它不禁的道理,打两个贴贴家用,也没啥。国家禁了,也有它禁的道理,再打,就成罪犯了。你驼子可要小心,贩狐皮犯法哩。”

“是吗?”驼子笑道,“我正想尝尝监狱的滋味哩。”

孟八爷道:“驼子,有些事能戏耍,有些事耍不得,不提这法那法,单说良心。我们土涌到脖子里了,可子孙还要活哩。胡干下去,真断子绝孙焦尾巴哩。”驼子的笑没了,想反驳,嘴张了几张,没说出话来。

黄二道:“真不知道,这里面,还有大道理。”炒面拐棍也“乖乖”了两声。

孟八爷又说:“这理儿,我也才明白。这些年,我老纳闷,以前,大沙河那么多水,柳栋呀,芦苇呀,树呀,里头啥没有?狼了,狐子了,野兔了……真正一个森林王国。现在,除了耐旱的沙娃娃外,至多有几只獾猪娃儿。那水,连饮猫儿的也没了。”

“这倒是。”驼子道,“那时,雀儿头大雪,一下就是一冬天,现在,连雪花儿也稀罕了?我还怨天呢。”

“乖乖,我说呢……”黄二道,“前几天,那几个山里人打了好些狐子。”

孟八爷想说啥,却又咽下了。忽地,他大声说:“老子豁出去了!以后,哪个畜牲,再打狐子,就当掘老子的祖坟,我跟他没个完。”他很想说出自己进沙窝的原由,又怕打草惊蛇。

驼子道:“孟八,你可给老子上了一课。只是,你少说那断子绝孙焦尾巴的话。你明明知道,老子没养下吊把儿的。”孟八爷笑道:“哪有啥?你那丫头,花儿似的,不比娃子差。”驼子道:“丫头?不中。人说养儿防老,没说养丫头防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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