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5)

望东去,沙丘渐黄,枯草渐多。行不多久,就是芨芨湖,像个大草甸子,盖在沙海里。湖里有黄毛柴、沙米、沙秸、刺蓬……但最多的是芨芨,黄枯色,高数尺,摇曳风中,唰唰作响,将大漠本有的严酷隐了,便多了许多动物。猎人来这里,就是冲这湖来的。时有黄羊,一见人来,倏然而逃,到远处,昂首回眸,观赏来人。老鼠呀,跳跳呀,沙娃娃呀……触目可见。这些,本是狐狼的天然食物。只是狐狼日渐稀少,食物倒成灾了,把芨芨湖弄得千疮百孔。也许,要不了多久,这芨芨湖就像大沙河一样,只剩个名儿了。

芨芨是生命力最顽强的植物之一,戈壁上常见,一丛一丛的。春天,它摇曳成一抹耀目的绿,秋天就黄了。黄了的芨芨柔韧性好,耐磨,可以编筐,打席子。小时候,猛子就光身睡在芨芨编的席子上,一翻身,身上尽是五花六道的印儿。有时,填在炕中的牛粪也会将炕面子烧红,把席子烧个大洞,猛子就把屁股安洞里,倒也免了被芨芨硌身的难受。后来,羊毛多了,擀了毡,在席子上一放,就舒服个贼死了。

到冬天,湖中芨芨七零八落,放把火,火焰弥天,黑灰遍地。那灰,就权当肥料了。不烧的话,次年便不繁茂。好在那火只烧枝叶,不伤根须,春风一过,芽一抽,湖又绿了。

牧人的牲畜常在芨芨湖放。因芨芨高,能时时隐了矮些的牲畜,便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味道了。

红脸们围在沙滩上,正看两只公羊角斗。其余的羊呀,牛呀,骆驼呀,都散落到芨芨湖里。羊的吃食习惯是:饿了,才能吃稳。一吃饱,就不安稳,跟了头羊,忽东忽西,成游荡的云了。那头羊多为公羊,头上长角,人称“骚胡”。一群羊中,若有两个以上的“骚胡”,就有好戏看了。天若变暖,羊若吃饱,“骚胡”就饱暖思淫欲,老追母羊下种。矛盾随之产生。解决的方式,便是角斗。

红脸们直了嗓子,在一旁“加油”。

那两个骚胡相隔数丈,蓄了劲,如劲弓发出的箭,相向弹射,两角相撞,轰然作响,身子在空中合成“人”字。这是一个回合。然后,再不纠缠,倏地分开,各退数丈,蓄了力,再相向弹射撞击。就这样,一回合一回合地斗下去。

“骚胡”间的较量极有风度,光明正大,是实力的较量,决不会暗算对方,用尖硬锐利的角去挑对方的腹部。谁的力弱了,就一甩脑袋,甘拜下风,全身而退,决不纠缠。不像狗,咬个血肉模糊,毛片乱飞,不敌对方,仓皇而逃,到远处,还要回过头来,狂吠几声。

“来呀,老骚胡。看骚胡打架。”一个驼子招呼道。

“骚胡们看吧。”孟八爷回敬道。这驼子,便是给豁子带来女人的那个回子。隔段日子,他就到麻岗里来,带些生活用品,或换或买些毛皮,两头取利。

孟八爷本想到盐池上打听讯息,一见驼子,却变了主意。他知道这驼子到处跑,有牲口的地方,都有他的脚印,就给猛子使个眼色,走了过去。

这相斗的骚胡身架极大,都长个盘盘大角。其形状是角先前探,划个大弧,角梢却朝身后去了。等宰了羊,割下头,剔了肉,略加装饰,挂在墙上,便是极好的饰物。但相斗时,却无丝毫威胁,两只羊,一次次弹射,撞声轰然,很是过瘾。牧人很喜欢这游戏。有时,还在自己群里寻个厉害骚胡,跟别人的骚胡斗上一斗,来赌个烟酒之类。

驼子扔给孟八爷一根纸烟。这里,只有驼子才抽得起纸烟。牧人多抽旱烟。抽旱烟得烟锅儿,烟锅儿中,最好的是黑鹰膀子:弄来黑鹰翅骨,包上华美铜饰,抽不多久,就黑红发亮了。没烟锅的牧人,就用报纸卷莫合烟抽。只有这驼子到了,牧人才能开个洋荤,抽上香烟,所以,时不时的,就有人念叨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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