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过去,回忆中首先浮现的还是苏州城北的那条百年老街。一条长长的灰石路面,炎夏七月似乎是淡淡的铁锈红色,冰天雪地的腊月里却呈现出一种青灰的色调。从街的南端走到北端大约要花费十分钟,街的南端有一座桥,以前是南方城池所特有的吊桥,后来就改建成水泥桥了。北端也是一座桥,连接了苏沪公路,街的中间则是我们所说的铁路洋桥。铁路桥凌空跨过狭窄的城北小街,每天有南来北往的火车呼啸而过。
我们街上的房屋、店铺、学校和工厂就挤在这三座桥之间,街上的人也在这三座桥之间走来走去,把时光年复一年地走掉了。现在我看见一个男孩背着书包滚着铁箍在街上走过,当他穿过铁路桥的桥洞时,恰恰有火车从头顶上轰隆隆地驶过,从铁轨的缝隙中落下火车头喷溅的水汽,而且有一只苹果核被人从车窗里扔到了他的脚下。那个男孩也许是我,也许是大我两岁的哥哥,也许是我的某个邻居家的男孩。但是不管怎么说,那是我童年生活的一个场景。
我从来不敢夸耀童年的幸福,事实上我的童年有点孤独,有点心事重重。我父母除了拥有四个孩子之外基本上一无所有。父亲在市里的一个机关上班,每天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来去匆匆;母亲在附近的水泥厂当工人,她年轻时曾经美丽的脸到了中年以后经常是浮肿着的,因为疲累过度,也因为身患多种疾病。多少年来父母亲靠八十多元钱的收入支撑一个六口之家,可以想象那样的生活多么艰辛。
我母亲现在已长眠于九泉之下,现在想起她拎着一只篮子去工厂上班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篮子里有饭盒和布纳鞋底,饭盒里有时装着家里吃剩的饭和蔬菜,有时却只有饭没有别的,而那些鞋底是预备给我们兄弟姐妹做棉鞋的。她心灵手巧却没有时间,必须利用工余休息时纳好所有的鞋底。
在漫长的童年时光里,我不记得童话、糖果、游戏和来自大人的过分的溺爱,我记得的是清苦,记得一盏十五瓦的黯淡的灯泡照耀着我们的家,潮湿的未浇水泥的砖地,简陋的散发着霉味的家具,四个孩子围坐在方桌前吃一锅白菜肉丝汤,两个姐姐把肉丝让给两个弟弟吃,但因为肉丝本来就很少,挑几筷子就没有了。
母亲有一次去酱油铺买盐掉了五元钱,整整一天她都在寻找那五元钱的下落。当她彻底绝望时,我听见了她那伤心的哭声,我对母亲说:“别哭了,等我长大了挣一百块钱给你。”说这话的时候我大概只有七八岁,我显得早熟而机敏,它抚慰了母亲,但对于我们的生活却是无济于事的。
那时候我最喜欢的事情是过年。过年可以放鞭炮、拿压岁钱、穿新衣服,可以吃花生、核桃、鱼、肉、鸡和许多平日吃不到的食物。我的父母和街上所有的居民一样,喜欢在春节前后让他们的孩子幸福和快乐几天。
当街上的鞭炮屑、糖纸和瓜子壳被最后打扫一空时,我们一年一度的快乐也随之飘散。上学、放学、作业、打玻璃弹子、拍烟壳——因为早熟或者不合群的性格,我很少参与街头孩子的这种游戏。我经常遭遇的是这种晦暗的难挨的黄昏,父母在家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吵架,姐姐躲在门后啜泣,而我站在屋檐下望着长长的街道和匆匆而过的行人,心怀受伤后的怨恨:为什么左邻右舍都不吵架,为什么偏偏是我家常常吵个不休?
我从小生长的这条街道后来常常出现在我的小说作品中,当然已被虚构成“香椿树街”了。街上的人和事物常常被收录在我的笔下,童年的记忆非常遥远却又非常清晰,从头拾起令我有一种别梦依稀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