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忽然充满躁动不安的气氛,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职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见人路过赶紧闭嘴。我依稀觉得周围起了变化,像是某种天天耳闻目睹的熟悉东西突然不见了,想来想去想不起是什么,问赵大壮,他也觉得哪有些不对头。两人琢磨了好一阵,几乎同时喊出声:“冯占魁!”我俩恍然大悟——冯主任的行踪从交院大喇叭里彻底消失。交院领导班子乱成一锅粥,一把手不知何故连续几天没来上班,也没给院办打招呼。到冯主任家里探望究竟,只见大门紧锁,问周围邻居,都说不知道。领导们这下都慌了,正商量着是报案还是向上级汇报,惊天消息传来——冯占魁已被刑拘!昨天座上宾,今日阶下囚。以往平静的交院顿时炸了锅,流言蜚语满天飞,校园里流传着学院一把手被捕的各种版本:有的说冯占魁深夜还在睡梦中,楼下已被荷枪实弹的警察围了个水泄不通;有的说冯占魁是在下班途中被七八个干练刑警一拥而上摁倒,冯占魁仗着身高力大拼命挣扎,被枪柄砸昏过去;还有的说冯占魁自知罪孽深重,企图越境投敌,被边防军开枪击伤擒获。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涉及命案的冯主任不是被捕,而是自己背着铺盖卷主动投案。冯占魁人脉颇深,采取抓捕行动前夕,同一派战友、省革委会某领导为他通风报信,让他早做安排。冯占魁身负人命,思来想去,自知难逃法网,抢在逮捕前去公安局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从三好学生蜕变为交院头号枪手,从枪手升级至杀手,由杀手跃升学院一把手,冯占魁完成短暂人生的华丽三级跳。在众人羡慕的目光里,一颗炫目的政治舞台新星冉冉升起,瞬间又从高空陨落,新星变流星。随着坏头头落网,几个手上沾血的喽啰相继被抓。高音喇叭里以往提到“冯主任”甜得发腻的声音转瞬变得语调铿锵、慷慨激昂:“热烈欢呼冯占魁等坏分子被无产阶级专政!”“冯占魁罪大恶极!长期以来在校私设公堂、滥用刑法,在外组织武斗、草菅人命。交院广大革命群众看在眼里,恨在心头,早已是可忍,孰不可忍!”
周三下午全院例行学习成了控诉会,罪大恶极的冯占魁是当然主角,“假枪毙”是其最阴毒的一招:半夜睡梦正酣,“哐啷”一声,门被一脚踹开,闯进五六条戴大口罩的彪形大汉,领头的正是牛棚总管冯占魁,骂骂咧咧,推推搡搡,牛鬼蛇神被拽下床,不由分说蒙上头套,反剪双臂,押至黑暗处。看管照膝窝就是一脚,牛鬼蛇神向前踉跄两步跪倒。执行者厉声宣布:“×××,你顽固坚持反动立场,拒不悔改,实属罪大恶极!经反到底兵团慎重研究,决定宣判你死刑,立即执行!你最后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快说!”生死关头,胆小的不是吓尿了裤,就是吓得哭出声;胆大的还要做最后申辩,“呯!呯!”两枪紧擦耳畔而过,被拉到刑场的十有八九吓得瘫倒在地,身后随之传来阵阵狞笑……假“枪毙”是造反司令逗你玩,上演黑色幽默独幕剧。从“鬼门关”回来的人越来越多,无一例外被折磨得神经衰弱。控诉会演变为争辩会,好像被“枪毙”的次数越多越光荣,人人争说自己在刑场上的英勇表现,揭露刚才大言不惭的牛棚同伴才是真正的怂包软蛋,让听众忍俊不禁。先是精神折磨,后是物质敲诈。交院家属院楼下不时响起怪腔怪调的喊声:“×××家属,你家老头烟瘾犯了!你们是送香烟来,还是让我们帮他戒烟?”听见喊声,“犯人家属”无不屁滚尿流,生怕好汉们“帮着戒烟”,连滚带爬地将香烟送去。巧取档次越来越高,花样越来越多,香烟从宝成、海河、大前门升级至牡丹、中华;“烟瘾犯了”延伸至“酒瘾发作”。牛鬼蛇神的家属被看管们的索求无度弄得苦不堪言……受害者们越说越气,最后一致认定:冯占魁无恶不作,罪大恶极,十恶不赦。恶有恶报,这回轮到他自己被押上刑场,真正被枪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