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三个半》 第四章(14)

四十年后,前清武略骑尉随转业的儿子从关外重返长安。故地重游,昔日城墙巍峨、占地广阔、营房校舍密布的满城已荡然无存,我爷爷嗟叹不已。铁家私人小院已改为公家煤炭店,问起送水的老铁,都说不知道。我爷爷不死心,顺着北城墙根一路问过。关外乡音引起一个脑后留小辫、银须过胸老者的注意,过来一搭话,汉话改成满语,细问,是满城旗营的老兵。问起满城家眷的下落,老旗兵连连摆手,说旗民除了冒死越过城墙逃命的,躲进洋人教堂侥幸活命的,其余的多死于战乱。佐领听得泪流满面,彻底断了寻找家人的念头。老旗兵说自己和一帮过命的兄弟见大势已去,脱了戎装,换上汉服,趁乱潜入北门里一带,说多亏了一些汉人朋友,没有他们掩护照应,怕是当年难逃一劫!改名换姓,非张即赵或姓李,借汉人大姓繁衍至今。我爷爷叹口气,说我儿子也随其母改姓赵,世事由势不由人,语调透着末路凄凉。

说话间,屋里又来了几个脑后留小辫子的满城老人,说是闻讯赶来给佐领大人请安。大家提起从容赴井自尽的西安将军文瑞,又是一番唏嘘,说起幕僚秦鹤鸣为文瑞收殓,齐齐跷起大拇指,都说危难时刻,旗人尚且避之不及,幕下一个汉人却挺身担当,甘冒刀斧加颈风险为东家收殓。“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城头易帜,操行不改,古城犹存国士风,令人感叹!我爷爷重提当年舍命救故人,坚决拒收报酬的老铁,大家又是一番感慨,都赞老铁侠骨义肠,古风犹存,都说要帮佐领大人了却心愿。在几位老旗民帮助下,我爷爷最终找到一个解放前也是卖甜水的老头。同行说老铁已死多年。问人埋在哪,老头撇撇嘴,说一个老绝户头还能埋在哪?北门外乱葬坟岗子呗!我爷爷带着香烛冥钱寻去,荒草连天的坟地时有野狐出没,土馒头一个接一个,没墓碑者居多。我爷爷寻无可寻,奠无可奠,昊天罔及,阴阳永隔,只得仰望上苍遥遥祭拜,祈祷故人冥福。老爷子痛思亲人故旧,大哭一场,怏怏而归。“日暮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外感风寒,内伤于心,年迈人回来一病不起,临终前嘱咐家人将线装本和逝者一起烧了,让那段历史随他老人家灰飞烟灭。

“那本线装书里写的什么?”我好奇地问。赵大壮脸上神色肃穆,郑重回答:“上面详细记载着西安满城城陷始末。”我想起师父出殡之日,不知从哪跑来一伙糟老头,跟老爷子一样,每个脑袋后面都拖根花白小辫,仿佛从银幕里跳出的清代遗老,其中两位更怪,焦黄辫梢系枚正面呈金黄色的“康熙通宝”,民间称罗汉钱,又叫万寿钱。老头们见面互相屈单膝请安,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一句也听不懂。见了灵桌上遗像,人人号啕大哭,个个如丧考妣。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天来的俱是在旗老人,说的全是满语。

一个王朝覆灭,为它凭吊的只剩下封建遗老、前朝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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