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三个半》 第二章(4)

虎妈一语成谶。1965年“四清运动”,粮库主任私卖陈化粮被查出。高层领导雷霆震怒,拍案大骂:监守国库自盗,真是贼胆包天!我倒要看看,这个粮库主任长了几颗脑袋!调查组将库存翻了个底朝天,陈年旧账查了N遍,查来查去,查不出粮库主任贪污的证据。父亲脑袋保住了,却因“私卖公粮”罪名进了高墙里面。父亲为革命出生入死,身上至今还残留着弹片,他老人家再想不到,革命成功了,革命吞噬了自己的儿子。

父亲入狱后,我家从此一落千丈,经济上从温饱坠入贫寒,家里伙食水平急转直下,时令蔬菜新鲜水果相继从餐桌上消失,以往的美味佳肴只能在梦中相见。政治上沦为新的阶级贱民,看尽世人白眼,以往常来家走动的亲友再不登门,同学和家属院的小伙伴被家里大人教育,不约而同地与犯人家属保持距离。马婆子对我家前恭后倨,见了“犯人家属”横眉冷目,预测刘端正政治前途险恶,几次郑重提醒根正苗红的赵大壮与我“划清界限”。发小嬉皮笑脸地回答:“楚河汉界倒是划分得一清二楚,刘邦暗度陈仓,照样将项羽打了个措手不及。历史教训不能忘记,为了抓阶级斗争,为了革命的千秋大业,我只能忍辱负重潜伏到底,以便随时掌握敌情,向你老人家及时汇报。”马婆子没咂摸出话里滋味,满意地点点头,随即下达指示:同意潜伏敌营,还要注意隐蔽自己。

小小年纪就饱尝世态炎凉,我自感低人一等,彻底蔫了,出门溜边走,见人耷拉着脑袋,远远避开热闹地方,性格也随之扭曲,以往开朗变为孤僻,不爱出门,不愿见人,不想说话,常常一个人猫在屋里发呆。赵大壮看在眼里,却从不说什么,只是到我家来得更勤,见我不想说话,就陪我干坐着,一待就是半天,到了学校,依旧天天和我泡在一起,从不理会别人异样的眼光,像是好友家从未发生变故。

父亲重判之日,虎妈显示性格中的杀伐决断——坚决、立刻要求与丈夫尽快离婚,同时四处托人,主动出击,寻找自己第二任丈夫。虎妈积极奔走,离婚顺利判决,寻找新夫的工作却步履维艰。初次见面,男人对虎妈的身材、长相都深表满意,待听说女方家里有六张小嘴嗷嗷待哺,又都一一知难而退。虎妈再显杀伐决断:将家里累赘送人,少一个是一个,最好统统滚蛋!送孩子不像送萝卜白菜,饿死人的日子家长们记忆犹新,谁家也不愿平添一张嘴。看在刘守义为乡亲们坐牢的份上,小儿子被老家生产队接纳,寄养在叔父家,每年分一份口粮,剩下的五个吃货却再打发不走。自从嫁给革命军干之日起,虎妈就下定决心,慧剑斩情丝,与剥削阶级娘家一刀两断。出嫁闺女落难才想起娘家,自然没有好脸色看,父母冷若冰霜、一言不发,娘家兄弟的话让人心寒:你嫁给革命干部,娘家人没沾过一点光,如今你男人落了难,我们也不想受牵连。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以后再不要来了!唯利是图的家庭,亲人心肠冷硬似铁。

苦熬两年,家里值钱东西典尽卖光。家属院风传老刘家男孩上街拾破烂卖,女孩在菜场捡拾地上菜叶遭营业员驱赶……孩子们头发枯黄、脸上失去光泽,衣服补丁摞补丁。虎妈却风度依然,头发依旧墨玉般乌黑发亮,脸上肤色依旧是白里透红,穿着依旧是齐齐整整,每天早上依旧是雷打不动独享补品——红枣、桂圆、阿胶炖鸡蛋,外加一个苹果。年幼弟妹可怜巴巴地看着碗里,做母亲的却视而不见……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