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三个半》 第一章(1)

我父母站在一起,像是隔着辈,外人初见,都纳闷他俩怎么会是两口子。父亲皮肤黝黑,身躯粗壮得像树桩,走路八字腿,脑袋秃了大半,饱经风霜的脸上线条棱角分明,仿佛刀砍斧削。母亲细高挑身材,皮肤白皙光润,柳眉杏眼鹅蛋脸,堪称美人。父亲是山沟里的苦孩子,生父母去世早,靠在小镇上挂牌行医的娘舅接济,五岁进私塾发蒙,以后进新式小学念到毕业,十五岁参加革命。母亲出嫁前是城里“祥泰庄”绸缎店吕家大小姐,打扮入时,风姿绰约,乌云般头发梳理得油光水滑,从女中到护校,都是远近闻名的校花。

父亲与母亲是在舞会上认识的。说是舞会,实际是相亲会——组织上为大龄未婚军队干部安排的专场,来的都是卫校和师范学校年轻漂亮的女学生。参加舞会的男士里,父亲个子最低,面相最老,头发最少,脱发面积呈蔓延扩大之势,跳舞姿态尤为笨拙,仿佛列兵正步走,又似农夫推小车,让人看得忍俊不禁。一曲跳罢,父亲即被冷落一旁,木呆呆坐在场边,看着别的战友搂着年轻舞伴跳了一曲又一曲。负责舞会牵线搭桥的省军区群工部汪部长看得着急,唯恐完不成军区政治部主任行前交代的重点任务,瞄来瞄去,最后将个子最高、长相最俊的女生拉来给父亲当舞伴。军官排队邀舞,美人难免矜持,父亲问三句答一句,后来得知父亲肩上两杠四星,官拜省军区后勤部长,在男舞伴里军龄最长、军衔最高、官职最大,态度由冷淡转为热情。汪部长看在眼里,心里有了底,中间休息时,又适时烧了把火,仿佛不经意间透露:大军区已内定保送刘部长去解放军高等军事学院深造。汪部长带着羡慕的口吻说:老刘走了狗屎运,毕业后前程不可限量,肩佩将星指日可待,我们这些老战友望尘莫及,不知哪个女孩子有福气嫁给他。漂亮女生是喜鹊转世,爱攀高枝,听汪部长说得煞有介事,不禁怦然心动,做起将军夫人美梦,对爸爸越发热情。男追女,如隔山;女追男,隔层纸。舞会结束不到半年,两人完婚,那个舞场美人就是我妈。

庐山风云突变,父亲是个直性子,说话办事从来是木匠推刨子——直来直去,学习会上按捺不住为彭总鸣不平,受到连降三级处分,正师职直降副团。我妈被保送上军医大学,护士转军医的光明前景随之化为泡影。上级撤销我家公务员待遇那天起,母亲的心情如同买错股票的小股民,买时以为是大黑马,吃进却连连跌停,从此看自己男人哪都不顺眼,对丈夫吃面食喜吃大葱爱嚼生蒜的癖好嗤之以鼻,对老公闲坐时揪鼻毛抠脚丫的习惯深恶痛绝。父母双双转业到地方,父亲屈尊担任中央储备粮某储备库主任,母亲被分到交院卫生院当护士。将军夫人美梦破灭,母亲叹息命苦,埋怨自己看走了眼,挑错了人,从此性格畸变,温柔少妇化为河东狮吼。两人三天一吵,五天一闹,“离婚”更是随时挂在嘴边。做媒拉纤的军区群工部长被视为祸害根源,母亲三天两头诅咒吹牛不打草稿的汪部长不得好死,毁了她一生幸福;父亲常常抱怨老战友乱点鸳鸯谱,牵错线搭错桥,“始以为猫,孰知其虎”。本以为对方是淑女,娶进门才发现是悍妇。吵归吵,骂归骂,并不妨碍六个子女以三年两个的速度来老刘家报到。

别人家是严父慈母,我们家颠倒过来,是严母慈父,六个孩子都跟爸爸亲。父亲虽是行伍出身,却酷爱读书,尊重知识分子,写一笔好字,尤喜京剧,闲暇时自拉自唱,熏陶得我也能跟着哼两句。父亲对我们和颜悦色,从不打孩子,骂人都很少,遇事总是与儿女讲道理,耐心告诉我们错在哪里,今后应该怎么做。爸爸工作单位远在百里之外,只能周末回家。他老人家慈祥笑脸出现那一刻,仿佛红红的太阳穿过冬日厚厚的阴霾,孩子们蹦着高欢呼,一拥而上,搂腰的搂腰,抱腿的抱腿,亲热得不得了,邻居看了都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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