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开慧入神地望着他。
“后来,我不怎么信佛了,信康梁。表兄送我两本书,一本讲的是康有为的变法运动,一本是《新民丛报》,梁启超编的。这两本书我读了又读,直到可以背出来。说老实话,我非常崇拜康梁,尤其是梁任公。我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毛学任’,也就是一辈子要学梁任公的意思,亏了你父亲的指点,我才把‘学任’改成了‘润之’。”
杨开慧点头:“听爸爸说过。”
“再后来,为追求德先生和赛先生,我又信奉工读主义、巴枯宁的团体无政府主义、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后来,又觉得马克思学说不错,俄罗斯革命有理。胡适先生说应该少谈些主义,多研究些问题,我就跟着来排列中国的问题,一排就排了一百一十四个。后来见李大钊先生批评胡适之文,又生顿悟之感。眼下,发奋驱张,想彻底改造湖南,一省首先建国。然而看看现状,驱张谈何容易,来京已一月,雾障重重,肩膀上挨了一枪托,屁股上挨了一枪托。开慧,真的,我有时候,简直不知道下一步路,究竟该往哪个方向走。”
“先前,你一直指点我这个道理、那个道理,从没听你叹过自己不明道理,今天你看,你一肚皮苦经。”
“这个月,蔡元培校长又在北京发起‘工读互助团’,呼吁各地青年实行半工半读的集体生活,要求遍地开花,将来再来个‘小团体大联合’,在全国实现一个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工读互助之社会。这个建议,似乎又不错,可是社会之改造,就这么实验实验便能成功的吗?开慧,这些天,我心中,真的是疑惑颇多。我简直找不到出路。我没有出路,亦即中国没有出路,懂吗?”
杨开慧忽然说:“能不去想这些主义吗?”
“那怎么行?”毛泽东顿时圆了眼珠子,他眼珠子很黑。“那,那做什么人呢?”
其实杨开慧早已明白了,毛泽东整个人就是为主义而生的,他的到处求学,他的雨中锻炼和水中锻炼,他的乞讨旅行自讨苦吃,目的都很单一,皆是为了寻找主义和播种主义,以图国之强盛。杨开慧不像别的姑娘那样不喜男人谈论国是,相反,她喜欢男人有肩。上天为什么要把男人的肩膀造得比女人宽一点呢?男人就应该是这样!
于是杨开慧便轻声说:“润之,那你就继续钻研吧。钻研主义没错。就像有人说的,蚯蚓无骨,一天到晚也在深处钻研呢。”
“可是,”毛泽东放松了坐禅的姿势,“说实话,如今,我于种种主义、种种学说,实在还谈不上有一个明确的概念。我好几次做梦梦到一条鱼,一条鲤鱼,半黑半红,像跳龙门之前的鱼,傻呆呆的。我几次想,我是不是就是这条鱼呢?我想跳龙门,也许主义就是龙门,可是我不知道龙门在哪儿。天下最惨之事,莫过于摸不着门,我若是那条傻傻的鱼,那也够惨了。”
“润之,”杨开慧说,“你真的常常这样苦恼吗?”
“真的,常常苦恼。只是我说过,我从不在人前表露罢了。”
“你在我面前痛痛快快表露了。”
“那是你呀,你是开慧呀!”
这最后一句话,这句拙拙的话,杨开慧特别爱听。她知道自己在毛泽东心目中的位置和分量,她觉着了一种温暖,于是她说:“也有一个人经常在我面前表示苦恼。”
毛泽东一怔,不明白姑娘的意思。
“就是他,”杨开慧点点白色的灵幔,“我爸爸。爸爸说过他的苦恼,他几次对我说过,我听着爸爸说苦恼,倒很喜欢。追求真理的人,都有这种苦恼,这是一种高尚的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