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此时还在监房里,坐得很稳,一直只给老狱官一个纹丝不动的背影。
“陈先生!”老狱官的声调已近乎哀求,“先生是知道的,小的虽时常吆五喝六,然只是个当差跑腿之人,嘴都长在人家身上,官家扔个令箭,说要关,咱也不能每天在您先生面前晃荡个钥匙。官家发个话,说要放您,咱也不敢留先生您多吃一口饭。小的平日里吆五喝六不知天高不知地厚,今儿算是小的在您先生面前说软话了,小的只问先生,放不放小的一马?”
陈独秀缓缓回脸,点一点手中之书:“文章千古事,不可随意叨扰,懂不懂?”
“小的懂,小的懂!”
陈独秀终于放下书,站起,伸个懒腰,说:“前头带路!”
“是,是,陈先生。”狱官如蒙大赦。
陈独秀的发须都显得过长,在潮湿的甬道一路缓缓行走,恍若仙人踱步。他目不斜视,但已看见两旁铁栅内的暗黑之处,均亮有惊疑的闪烁不定的眼睛。
他站定,慢慢回身,冲着长长的空寂的监狱甬道大声说了几句话。
他知道他的话是有很多人听着的。
“我这会儿有幸出门了,你们老老幼幼的还得留着吃这儿的饭。饭是霉饭,菜是烂菜。你们谁想吃?你们谁也不想吃!况且我知道,你们的冤屈都大过你们的罪孽。我是个教书的,平日话多,我今不复多言,只奉劝大家一句话:你们日后要是出了大牢,别忙着打家劫舍,也别忙着偷鸡摸狗,要多想想是谁逼得你们无路可走的?房是怎么破的?锅是怎么碎的?往后,见着街上有撒传单的,多护着他们点儿,见到警察追打学生,给学生让个道儿。你们要晓得,只有他们,才知道国家的毛病出在哪里,只有他们,才是打心眼里体贴着你们!”
老狱官哀求说:“陈先生!”
陈独秀怒:“不想让我出门了是不是?”
“哪里话哪里话,”狱官苦起一张脸,“小的不是不让您先生说话,小的只是怕耽误了您先生时间。”
“前头带路!”
“是,先生。”
甬道两侧,不约而同地响起了老老幼幼的人声:“先生走好!”
陈独秀闻言,感慨地挥挥手。
快出监狱大门时,狱官忽然返身,哈下腰,双臂一伸,拦在陈独秀前面:“慢,陈先生。”
“还有什么事?”
“一桩小事。”
老狱官一招手,旁边便有个狱警上前,递上一页纸。
“须签个字,方能出狱,务请陈先生见谅。”
陈独秀看了满纸内容,冷冷地说:“什么今后‘不再做越出法律范围举动’?什么话?中国有法律吗?北京有法律吗?”
狱官赔笑:“此乃上峰指示,并非在下的意思。如若陈先生不肯做此具结,在下就实在没法子打开大门了。”
“拿笔来!”陈独秀寻思,反正是废话一句。嘴生在自己脸上,脚生在自己身上,思想如风一样翔于天地之间,谁能管得住?为今之计,还是出得此门要紧。
于是他签了字,龙飞凤舞。
狱官放心了,又说:“在下还有一句话相告:陈先生出狱之后,只能居住北京,不能再去外地,且每月都有警官来府上视察,看看先生有无越规之举动。”
陈独秀闻言,手指身后:“你带路!”
“怎么?”
“我回监房!”
老狱官慌了:“在下不敢再啰唆,这就请先生出狱!先生这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