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火车里的李大钊仍旧不安分,他还在为胡适突然抛出的那篇文章烦恼着。
他买的是三等车厢票,混迹于普通百姓之中。这么做,为的是不引起注意。屁股底下没有一等车厢那样的沙发座,只有长条木板,坐长了会疼痛。车窗也窄,不像一等车厢那样挂有绿呢子和乌纱做的两层窗帘,但是孩子们依旧很兴奋,一直趴在车窗上看窗外黑咕隆咚的田野以及偶有的灯光。
李大钊小声对妻子说:“胡适是在号召学生回书斋去,他这么提倡,实在不合时宜!”
“别说话,求求你!你这两撇胡子,谁都能认出你!”
李大钊不说话了。妻子的警告是对的。李大钊看看对座,对座是一个一直在打瞌睡的脚夫模样的苦力,光着一双脏兮兮的黑脚杆。脚夫旁边坐着的,俨然一位前清遗老,一件暗纹大团花长袍,外套深绛色对襟马褂,也在闭眼打盹。三等车厢是个杂烩之地,什么人物都有。
李大钊的思绪随眼睛走了一圈,又回到胡适身上来了。这位翻译过《北京市民宣言》的胡大教授,如今宣的是什么言?
“军阀拼命用铁锁关学生,胡适也拼命用铁锁关学生,两者比较,异曲同工!”他又喃声说。
赵纫兰发现此时有警察挤入车厢,再容不得细想,立即拿起一块花头巾将李大钊的脸整个儿裹住。
“这是干吗?”
“闭嘴!乖一点!”赵纫兰虽是乡村女子出身,但紧要时分却能表现出异常的聪慧,这一点很使李大钊钦佩。
回到家乡昌黎之后,赵纫兰又催促他早日把文章写完,不让贪玩的孩子整日缠住爸爸。赵纫兰对丈夫说:“既有鱼刺卡了喉咙,先生就早日吐了它吧!”
李大钊于是言辞犀利地写下了《再论问题与主义》一文。他觉得这个问题不争辩清楚,青年将无所适从。问题与主义之争,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过程中出现的第一次重要的思想论战。
李大钊一清早就去投了邮。他把这篇文章直接寄给胡适。李大钊走出邮政所,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觉得昌黎的空气真舒坦。
轻易不激动的胡适教授这一回显得分外激动,他那双擦得油亮的棕色皮鞋不停地敲打着青砖地面。
“我马上发他的文章!我这一期就发!好家伙,《再论问题与主义》,像是要把我衣服一件件扒光了一样!我把它发在《每周评论》第三十五期上,君子坦荡荡,我马上就发!”
周作人好长时候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并且仔细看了这一份寄自河北的手稿。
“守常之言,似也有他的道理。”矮个子的周作人慢吞吞说。
胡适还是激动,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他有他的道理,我自然有我的道理!我的衣服质地紧密,他轻易是扒不掉的!守常敢写《再论问题与主义》,我就敢写《三论问题与主义》《四论问题与主义》,世上什么道理我都可以不信,我只相信真理之灯越拨就会越亮!”
胡适绝对是个不认输的人。他认为青年人研究问题比研究主义强一百倍。李大钊尽唱高调。
周作人看见胡适的脸涨如猪肝,一个劲儿摇头:“你们一个河北人,一个安徽人,顶起牛来,都像我们浙江绍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