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告诉儿子:监狱是研究室(15)

李大钊递过手绢,帮他揩了泪。陈延年说:“我爸爸,是要我这么告诉你的……”

李大钊专注地看着小伙子。

“他说,你去转告李叔叔一句话,就说,我这几天特别想念的一个人,就是他。”

李大钊听了,鼻子一酸,眼眶潮湿起来。

他心里说,仲甫,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以往许多突围不出去的问题,被铁栅一围,突然都有出路了。

“李叔叔,我自己也有一句话想问你。”延年又说。

“你问。”

“我读了巴枯宁的文章,还有克鲁泡特金的文章,我觉得无政府主义,对于黑暗的中国来说,实在是个好主义。我爸爸叫我别读巴枯宁,不知道我该不该听爸爸这句话。”

“不该听。”

“哦?”延年觉着了意外。

“对于青年人读什么书的问题,谁的话也不能全听。你不必全听你爸爸的,你也不必全听巴枯宁的。巴枯宁的无政府学说,自有他的理想主义之长处,也有他的幻想主义之不足。这是我的看法。当然,我之陋见,你也不必全然采信。”

“我明白了。”延年恭恭敬敬站起来。

“你坐下,”李大钊说,“现在该是我告诉你一句话的时候了。”

陈延年坐下。

李大钊点点窗外:“她是你的姨妈,现在也是你的妈妈。我知道你对你父亲娶小姨子这件事是一直不满意的。你不满意,乔年也不满意,你安徽老家的人都不满意。”

陈延年垂了头。窗外夕阳本来就映红了他的脸,李大钊的这番话又添了他一重红色。

“你母亲还在安徽老家?”

“在。她小脚,走不远。既不会走上海,也不会走北京。”

“听你这句话,”李大钊说,“你对你父亲还有气。”

“他如今在牢里,我怎么还敢有气?我像李叔叔一样,恨不得他今天就出了那铁笼子!”

“你在上海,一个月五块钱,缺衣少食的,能对你父亲没有气?”

“没有,”延年摇头,“我知道爸爸的良苦之心。一个月五元钱,他是买的一块石头。他是用这块石头在磨我,磨乔年。他把我和乔年看成是两把刀。”

“延年,你今天听李叔叔一句话:你既然能理解你父亲,你就该方方面面都理解她。”

陈延年盯着自己的鞋尖。这是一双黑面布鞋,大脚趾都快露出头了。

“我懂了,”他站起来,“李叔叔,我这就跟我姨妈回家。”

他于是就走出屋门,对院子里的高君曼说:“妈,我跟你回家去。”

妈?高君曼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着,一张脸就像花一样绽放开来。

回箭杆胡同之后,高君曼急急忙忙张罗着给延年煮了饭,又在灯下数出二十块银元,一定要叫延年伸出手来接。抄家那天,警察没有抄走银元。

延年不接。

高君曼说:“延年,你喊我妈,叫我高兴。你一定拿着,你十块,乔年十块。”

“不要不要!”陈延年一个劲躲,把挂在门边的一只木勺子都碰了下来。

高君曼使劲抓住延年的手,硬是一沓沓放入银洋:“你要不收,就是见外了。妈看见你这副样子,心疼!再怎么说,你和乔年的亲生母亲,也是我的亲姐,我能不心疼你和乔年吗?我跟你爸爸也说过不止十回二十回了,别苦了孩子,可他这颗榆木疙瘩脑袋,就是装不进我的话。说是磨炼,磨炼,你们身子骨还嫩,能这么磨炼吗?延年,你今天听妈一句话,饭一定要吃饱,衣服一定要穿暖,缺了啥,尽管来信说,你爸不睬你,妈睬你,啊?”

陈延年听话地点点头。

高君曼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了。自打陈独秀入狱后,她还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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