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室内,一张草席铺于地上。脸容瘦削的陈独秀席地而坐,背向铁栅,持笔看书。这是他每天的姿势,达摩似的。大儿子进京探监,他是根本没有想到的。
监室西向,光线不足。他总觉得书上的字比往常要小。
京师警察厅监狱的饭菜还好,掺沙不多,尚可下咽,只是监室潮气逼人,日日都似老家安庆的黄梅季节,叫人难受。
那个脸上有三块老年斑的狱官,又像老猫似的蹑手蹑脚走近笼子,一张脸似笑非笑。
“恭喜陈先生,你家公子看你来了。”
“我没儿子。”
“陈先生是不愿见儿子,还是陈先生本来就没有儿子?”
陈独秀摇摇头,顾自看书,再不理会。
狱官摇了摇手中的钥匙,踱几步,又说:“书里的学问同过日子的学问,不是一个学问。过日子的学问与牢房里的学问,也不是一个学问。”
“这牢房里的学问,是什么学问?”
“此学问,名堂大得很,可称‘五子登科’。”
陈独秀合上书本:“何谓‘五子登科’?”
“大凡坐牢之人,整日所思所想者,无非五子:日子、刀子、银子、婆子、儿子。所谓日子,就是算日子,盘算究竟何日方可脱去牢狱之灾。所谓刀子,就是掂量掂量这一番罪孽,是否够得上砍头的。所谓银子,就是盘算家里的钱财尚有多少,有否欠人者,有否人欠者,一笔一笔都要算起来,平日糊涂的,三天大牢一坐,一毫一厘都清楚了。所谓婆子呢,就是思念老婆子,想想平日实在待她不好,今日坐牢,想待她好都没能耐了。所谓儿子,就是一坐大牢就特别念及子孙,自家失了名节,子孙万须保全。”
陈独秀哈哈哈笑起来。
狱官不以为然:“人犯一收监,五子必登科,历来如此,陈先生又何必笑?依在下看,先生此刻,实实在在思想着一子。”
“哪一子?”
“陈先生是重犯,想必对于算日子,已不抱奢望。对于刀子的掂量,大概还不至于。说到银子,陈先生是读书人,家道不会殷实,也无所谓盘算不盘算家底。至于婆子,你老婆前日来探望,昨日又来探望,想必要说的话也都说了。眼下先生唯一要想的,就是儿子。据我所知,陈先生是有儿子的。”
“我儿年幼,世事不懂,想他作甚?”
“陈先生还有年长的儿子,常住上海。”
陈独秀愣了。他真的没料到上海的儿子会来北京看他。
狱官得意了:“如何?”
“好吧,给你说对了,我陈独秀此刻朝思暮想的,就是儿子。叫他进来见我。”
“人家要我开恩,少不得要见一把碎银子。听你陈先生口气,倒像你是牢头禁子我是犯人。也罢也罢,不难为你,是秀才,敬三分,我给你传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