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一时不知怎么回答。火其实不是他放的。他随北大学生的人流冲进曹宅之后,一起打了玻璃门窗,砸了花瓶、衣镜。大家愤怒异常,他也愤怒异常。三千北大学生和各校学生先是天安门受阻,然后又是东交民巷受阻,呼吁救国却受国家打压,其悲愤之情可想而知。愤急之下,才有去卖国贼家惩罚卖国贼之举。瞿秋白打砸一阵,汗流浃背,后来看见一个冲到四合院北房的学生取出了洋铁扁壶,低喊一声“放火”,便从中倾倒出了煤油。煤油是倾倒在一块褐黄色的地毯上的,那块地毯被拉起来,架上了方桌。他后来知道那个放火者叫匡互生,好像是北京高等师范的。火焰蹿起来之后,雀跃不已的瞿秋白举着一块带火的木板,又在两三处引了一下,让火焰更大一些。等到李长泰和吴炳湘带着大批警察扑到曹宅的时候,东院的一排西式房屋都已烧得差不多了。那个时候,但见烈焰冲天,学生四逃,挤在胡同口的观看者大声吼喊,挤得密密麻麻。
曹汝霖被人从藏匿的卧房箱子间扶出来,铁青着脸接受警察总监吴炳湘的道歉这一场面,瞿秋白是不曾见到的。他当时早已逃出好远,已经穿过几条马路了。
瞿秋白觉得自己打从求学之后还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他现在喘气已经平和,于是他说:“老伯,不是我放的火。”他鞠一躬,转身要走。
“你是北大的?”杨教授追问一句。
“不是,”瞿秋白边跑边说,“我是俄专的。”
杨开慧在陪着父亲踽踽走入胡同口一间标有“张公医寓”的四合院之后,还一直注意着升起在半空的那团黑烟。她趴着身子,凑着西院的木窗,盯视着乱纷纷的街道。
“爸爸,”杨开慧说,“抓了好多学生呢!”
学生被推得跌跌撞撞,他们的青布长衫或者黑布长衫的后面都像风帆一样鼓了起来,那是由于警察的撕揪。警察此时的手掌,皆如鹰爪。
“爸爸,”杨开慧再一次说,“好几十个学生被抓呢。”
杨开慧说的是对的。事后据报载,在火烧赵家楼一案中被捕学生三十二名,其中北大二十名,许德珩亦在其中。另有高师八名,工业学校两名,中国大学一名,汇文大学一名。
杨昌济坐于老中医桌前,盯视着眼前的一炷清香,始终不言语,脸色沉闷。
老中医愕然抬脸:“杨老先生今日脉相有异,过浮过急。”
杨开慧说:“大夫,警察抓人,我爸爸一路生气,心没法静下来,今日不搭脉只抓药行不行?”
大夫取过羊毫,开始开方子。
杨开慧走近父亲,小声说:“我担心润之。”
杨教授也担心着毛润之。毛润之是他在湖南时最喜欢的学生,九个月前来北京就曾在自己家里暂且栖身,后来去了北大图书馆第二阅览室当了助理管理员,登记借阅者名单,月薪八个大洋。这份工作也是他杨教授出面,直接向图书馆主任李大钊谋得的。
女儿说:“润之生性激烈,若在北京,这把火里,决计少不了他。”
杨教授心想,润之在长沙,长沙的闹腾气势也不见得会比京城弱。这个学生的血气,他是有数的。
“爸爸,”杨开慧说,“长沙城里,没什么好烧的吧?”
杨昌济知道女儿担心着毛泽东,但是他还是想说实话,他于是说:“整个中国,可烧之物实在太多了,何况长沙!”
女儿一听,果然沉默了。
门砰地推开,几个油头汗脑的警察探进头来。
还没等惊愕的老中医开口,杨昌济忽然以杖击地,怒不可遏:“滚出去!医家私宅,岂是你们可以随便闯进来的?!”
一怒之下,忽然便有痰上涌,咳嗽激烈,犹如枪管。
这一阵大咳,警察倒是被吓走了,却急得杨开慧一直捶背不止。父亲的病,这一年,越见重了。
京城5月,天越来越见闷热。
陈独秀伤风过后,每日都起得很早。他蹲在院子里,一边刷牙一边对妻子说:“看见没有,不是我热伤风了,是北京城热伤风了。北京这场病生得好啊!”
陈独秀几乎每天都在箭杆胡同家中或是在骡马市大街米市胡同会见学生。《每周评论》的发行所就在米市胡同。这些天,许多学生都像朝圣一样地来聆听陈独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