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龙冲洗血迹的时候,可以把传单当作六月的雪花(5)

蔡元培后来知道那个叫夏秀峰的学生还不是北大的,是高工的。他当时只感觉到,一直留在他自己眼眶里的那粒不曾流下来的泪珠儿,不经意之间,已经变成一粒非常耀眼的火星儿了。中国现代史后来证明,1919年5月初的蔡元培对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他在成为北大的一粒火星之后,北大就成为了中国的一粒火星。

蔡元培说的这些话以及这些话所引起的火爆场面,李大钊转述得绘声绘色。李大钊还不时摘下眼镜,擦拭一下镜片上的泪水。陈独秀听着,鼻孔也发酸,但是他没有掉泪。陈独秀从不轻易掉泪,他甚至忘记了上一次掉泪是在哪一年。他只有愤怒。

李大钊走后,陈独秀的牙关一直紧咬着。

这些学生!这个政府!这个国家!

这两天,他的妻子高君曼也很有点火气。

现在,她两手叉腰,又冲院子嚷嚷:“干吗呀?再怎么着,也得凑个时辰呀!”

进北京两年一个月,高君曼说话也溜了,半腔京片子。

喜子和黑子跪在炕上,凑着玻璃窗看院子。院子里昏昏花花一片,挤着人,看上去都是长衫和眼镜。

干燥的5月2日之夜,星星眨眼,所有眼镜后面的眼球也如眨眼之星。这个夜晚是非常时刻,空气中有导火索燃烧的吱吱之声。在这样的时刻,学生们不能不黑压压地麇集于北池子箭杆胡同九号。中国思想界巨人的声音,对他们而言,至关重要。

就在几个钟头之前,《国民》杂志社的社务会议作出一项决定,决定立即通告北京大学全体同学,于次日晚上7时在北大三院礼堂举行学生大会,并邀高师、工专、农专、法专等校代表一起参加,讨论应急行动步骤。

但是高君曼像个门神。

从门隙中透出的灯光打在高君曼挺拔的鼻梁上,她的眼珠子像白天一样闪着黑色的光。

“我知道,全知道,”高君曼尽量压着声音说,“我知道青岛要亡了,我知道山东要亡了,可我更加知道这会儿陈先生病重,这会儿他烫得像块炭。同学们,他要这么劳累下去,他也得亡!”

“中国遭祸了,节骨眼上了,我们要听陈先生的声音!”一个名叫邓中夏的学生这样说。

又有同学说:“师母,陈先生是我们的旗帜!”

“他受风寒了,知道不?”高君曼说,“风大,旗帜不能老插着,知道不?你们今天晚上把这面旗帜收起来,抽屉里放一放,行不?”

学生们没有动弹的,只见黑压压的沉默的一片。这年头,年轻人特别顽固。

高君曼气恨恨掩上门,这时候就听屋里的陈独秀在说:你良心坏了。

“你胡说什么?”高君曼脸上挂不住了,三步两步就跳进了屋。她看见丈夫乖乖地趴着,光背脊上吸附着三只小小的火罐。

“我要出去!”陈独秀低声吼,像头受伤的狮子,“君曼你今天良心坏了。”

“你自己想想,你今儿腿脚硬不硬?你额头烫不烫?你能下床吗?”

“你今天是叫我受刑!”陈独秀软绵绵的声音里有咆哮的味道。

高君曼不理他,自顾出门。

“你们的先生今天是病人,”高君曼仍然这样对顽固的学生们说,试图以情动人。“病人啥都不图就图个安静,你们今儿饶了他好不好?你们要真关心你们的先生,能不能帮我走一走药渣儿,带带先生的病?”

年轻的长衫们沉默。

高君曼端过一只药罐子,抓起药渣,冲着学生一把把地抖。学生们沉默地从两边让开。药渣如同失去了光泽的星星,粘连成一条模模糊糊的黑色银河,从台阶上一直蜿蜒到大门口。

学生们鱼贯而出。

布鞋底子上,皮鞋底子上,药渣发出了脆裂的呻吟。

在药渣的声音还没有结束的时候,随着一声大喝,房门开了。

陈独秀出了门,在门口昂首而站。屋内灯光漏出来,把他光溜溜的背脊打成斑马,而三只小火罐子依然颤颤地吸附在他的后背脊上。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而来!”陈独秀把着急的妻子推到身后,“你们是为巴黎而来!我告诉你们,同学们,实际上,中国的外交不会断送于巴黎,而只会断送于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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