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柴”,一个多么单调的动作,一种多么枯燥的活计,一件多么乏味的事,即使写进诗里仍然改变不了它的单调、枯燥、乏味,可就在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画面里,你可以看到,“劈柴”这一由先民开创的“劳动项目”,虽然经历千秋万代,至今仍未断绝,“父亲”在“劈柴”,劳动在“继续”,在父亲身上,延续着人类原始的活力,而他的笑,不但增添了劈柴的美感,也恰恰表明了“存在”的本质:我们劳动,我们活着。江非就是这样,以平常说平常,用小事写小事,在空白中留下空白,所以他能见你所未见,知你所未知。像《打井的人》、《割草的人》、《干零工的泥瓦匠》、《在地头上》、《水是怎样抽上来的》等诸多短诗及长诗《箜篌引》中的不少章节,都是对一些简单的体力劳动的直接记叙,在这些诗中,你可以看到江非和他的父老乡亲们在进行多么精彩的“农作表演”,看到他们收割麦子、挖土豆、灌溉农田、覆盖地膜、修喷雾器、修铁锨、修房屋、清理房后的淤泥,这些带着土腥气的“素材”被江非轻巧地拾掇到诗中,虽非高度浓缩的“意象”,却那样值得咀嚼。如今,谁还会关心劳动的农民,谁还会关心他们的劳动,谁还能体会到劳动之美?在一首题为《劳动》的诗中,江非这样写道:“割下稻子种下麦子/我的父亲和他的三个儿子。/在地头上捡稻穗的/是我的母亲。/这就是我们一家五口人。//这就是我们的劳动。迎着刺眼的阳光/和受人尊敬的天空/大地伸开双手/疯狂地掰开小腹和胸膛。/劳动的影子哗哗作响。”平白的句子,平白的农耕生活,“这就是我们的劳动”——这就是江非,这就是江非的诗,这就是“大地上的事情”(苇岸语)。“没有什么比歌唱劳动更难”,其实江非根本不必歌唱,只要忠实地“再现”就够了。
作为农民之子,江非还用心地发现了更多的“劳动者”,更多的普通人。不管是写事物还是写事件,他的诗都是以“人”为支点。所以,人物,人物的面貌,人物的命运,成为江非诗歌的一条主动脉。在他的诗里,有提着木桶的祖父、搓草绳的外祖父、“在田野里相爱”的父亲母亲,有想吊死自己的“老木匠”、人老珠黄的“青衣”、晚景凄凉的“梅花阿姨”、离家出走的“村姑张莫愁”,有今生和来世的左邻右舍,还有把汗水、肉体和性命丢在城市的民工,写这些人物,江非要么选取一个细节、串起几个片断,要么讲述一段故事、发表一点感慨,总能恰如其分地揭示出他们的个性特征,同时也以其悲天悯人的情怀写出了那种“草木人生”的限度与向度。“今天活着的人,是远方而来的人/今天活着的人,是天空下收割的人/今天活着的人,是早上喝粥的人”,“今天活着的人,是父亲和母亲”(《今天活着的人》),这大概是农民之子江非对农民的基本态度,或许正是出于对“父亲母亲”的确认和皈依,才使江非养成了略显谦卑的诗歌气质,也使他的言说流露出天然的亲情,写出的人物亦因此不嫌生硬、勉强,而是散发着友善的、体恤的热量。“今天”——“活着”,或许这首诗可以当成江非对农民乃至“人民”的基本理解,所以江非要大声宣布“回到人民中干活去”,“在人民中写诗”(《致辞》):“啊,我写那些人民/他们永远不死!命运/却总是如此地面似尘埃!”(《尘埃》)活着——“永远不死”,江非由此开掘到了普通人生命中蕴藏的能量,他们的命运就是生生不息地活下去,他们的命运就是滔滔不绝的时间,他们共同丰富了江非设计的“‘村,镇,城’三位一体”(江非:《一份修改的个人提纲》,以下简称《提纲》)的诗歌版图,让我们对人所共有的家园加深几分认同,对人类的共同的未来增添几分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