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菜要吃白菜心,当兵要当新6军”,这是1946年流传在东北地区的一段民谣,意思是夸奖新6军的服装好看模样帅,文武双全素质高——说实话,新6军打仗的水平暂且不论,仅从外表上看,确实比“土八路”东北联军漂亮得太多。在当时,沈阳街头身穿美式军服、挎着女学生逛马路的“抗日功臣”,有许多就是1945年初在云南“罢课闹事”的青年军学生。
大家都知道,新6军号称国军的“五大主力”之一。其实,“五大主力”时期的新6军,下辖的应该是新22师、14师(黄仁宇先生曾经在这个师当过排长)和207师。这三个师合在一起的实力确实很强,解放军还真的没有在他们手里占到过什么便宜。可后来,14师调出去组建了新3军,207师分出去扩充了第6军,只剩下一个新22师支撑门面,新6军再自称是“五大主力”就有些勉强了。
辽沈战役的时候,207师是个“加强师”,下辖三个旅,每个旅三个团,实际上相当于一个军。3旅(许万寿旅)编入了廖耀湘的“西进兵团”,该旅最终在胡家窝棚附近被歼灭;1旅和2旅留守沈阳和抚顺一带,在战役末期,这两个旅是“守备兵团”中唯一进行过顽固抵抗的部队——说起来,207师也算是对得起老蒋和小蒋的一番栽培——因此,蒋委员长后来在台湾又重新组建了“青年军207师”。当然,这已经和抗战期间投身行伍的那帮青年学生没有多大关系了。
每当想到这支部队的结局,蔡智诚总是很庆幸自己及时地离开了207师——要不然,他肯定就和训练营里的许多同伴一样,将自己年轻的生命徒劳无益地葬送在东北的黑土地上了。
1945年春节过后,蔡智诚在207师炮兵营的公告墙上看见了“第五集团军”的招兵通告——招募单位是“陆军突击总队”,招收对象是“具备初中以上学历”的步、炮兵种的士兵——当时,谁也弄不清这“突击总队”是干什么的。不过,通告上有个比较吸引人的条件是“薪饷从优”。
这个告示并没有引起蔡智诚的注意。在那个时候,军营内外经常可以见到这样那样的招募广告,有“军统”的、“三青团”的,甚至“别动军”的。昆明是个学校云集的地方,这些广告上也常常提出各种各样的学历要求,蔡智诚最初还以为这个“突击总队”也是个什么“别动军”之类的组织,所以就没太在意——他对当特务、打游击什么的不感兴趣。
在那段时间,蔡智诚经常到炮兵营去。207师战防炮营与机炮训练大队共用一个操场,学兵们上课的时候使用炮兵营的装备,下课以后如果希望“加练”,炮兵营可以提供“教具”,但陪练人员则要靠自己解决。一门战防炮需要三个人才能操纵,因此,蔡智诚总是去找潘崇德想办法。
潘崇德是战防炮营的通信兵,云南本地人,家境比较贫寒。他参军入伍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赚钱养家。那时候,当兵的月饷比一般店员伙计的收入要高得多,只要部队不欠饷,自己又不怕死,用卖命钱来贴补家用也是穷人的一条活路。小潘个子不高,头脑灵活,每当蔡智诚需要“陪练员”,他总能拉几个人来帮忙。当然,人家也不能白干活,需要付一点酬劳,或者给包香烟,或者给一点钱——这是他们捞外快的方法。
春节过后没多久,潘崇德就跑去参加“陆军突击总队”了。这很好理解,因为那里的“薪饷从优”,对小潘这样的士兵具有很大的吸引力。
四月底的一个星期天,蔡智诚又在操场上遇见了潘崇德,这小子穿着一身新制服,正兴高采烈地和老战友们吹牛皮。蔡智诚问他:“小潘,你们那个突击总队是做什么的呀?”
“伞兵”, 潘崇德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臂章,“鸿翔部队”。
“鸿翔部队?!”蔡智诚的脑瓜里如同响了一声炸雷,“戈曼德啊!老天,我怎么错过了这个机会!”
“鸿翔”是“陆军突击总队”的代号。
1944年1月,第五集团军司令杜聿明受到德国在欧洲战场使用伞兵的战例的启发,在第5军的建制下设立了“第一伞兵团”,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支空降兵部队。
“第一伞兵团”对外称“鸿翔部队”,下辖三个营,兵力有一千人左右。但是,由于军界的高层人物对伞兵这个新事物并不了解,伞兵第1团也就始终得不到各方面的支持。自组建以来,不仅没有得到过任何空降设备,更没有跳过伞,每天只能进行普通的步兵训练。所谓的“伞兵”也不过是有其名无其实,所以大家都弄不清这个“鸿翔部队”到底是做什么的。
就这样混到了1945年的春节。有一天,昆明市举办“迎春社交舞会”。杜聿明在舞会上遇到了昆明美军参谋长麦克鲁少将,于是就拉着他诉苦,说自己有个伞兵部队,多么多么重要,又多么多么可怜。麦克鲁少将正在兴头上,立刻就转告给中印战区总参谋长(兼驻华美军总司令)魏德迈将军。魏德迈大概也是香槟酒喝高了,当场就答应帮杜聿明解决伞兵的装备问题,并且交代由第14航空队(司令陈纳德)负责办理此事。
这个魏德迈,根本没有问清楚第5军的伞兵有多大规模,稀里糊涂就承诺负责“包圆”。您想,杜聿明是多精明的一个人呀,岂能放过了这个机会。从舞会上回来,他马上命令伞兵团扩大编制,将原有的三个营十个连扩充为二十个队(加强连),部队规模立刻翻了一倍多。
编制扩大了,人员从哪里来?赶紧招募呗!于是春节刚过,昆明附近的兵营里就出现了招兵广告,各路精兵都涌进了伞兵团。
二十个加强连的队伍,再称为“第1团”就不好意思了,于是改名为“陆军突击总队”(不直接叫伞兵是为了保密)。虽然挂上了“陆军”的招牌,却仍然在第五集团军的建制之内,说穿了就是杜聿明手底下的一个伞兵旅。
这其中的玄机奥妙,蔡智诚当然无从知晓。但是他既然知道了“突击总队”就是自己向往已久的“戈曼德”,就一定要想办法参加进去——有潘崇德的榜样摆在面前,蔡智诚已不再担心自己不够格。因为小潘的综合素质并不比自己强,他能进“鸿翔部队”,自己就更应该能够做得到!
可这个时候,“鸿翔部队”在207师的招兵工作已经结束了,只在昆明的宪兵部队还有最后一场面试,蔡智诚就赶紧带着申请材料跑到了宪兵13团。
招募现场里除了蔡智诚之外,其他人都是宪兵。主考官看见宪兵司令部里钻进来一名陆军少尉,不禁愣了一下,解释说:“我们只招收士兵,不招录军官。”
蔡智诚挺着胸脯回答:“学生投身国防,并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如果能够加入鸿翔部队,我甘愿放弃军衔,从普通士兵干起。”
主考官似乎很满意,拿起蔡少尉的简历看了一遍,又问了问207师学兵训练营的几位长官的名字,然后递给他一张表格:“根据你的情况,应当先经过207师政治部的批准。给你一天的时间,办完相关手续再来报到。”
蔡智诚拿起表格就往师部跑。值得庆幸的是,这时候207师的师部已经从曲靖搬迁到了昆明,距离并不远。更值得庆幸的是,这时候的各学兵大队正在罢课闹事,嚷嚷着“驱逐师长罗又伦”,政治部的人对一帮学生兵头疼得要命,听说有人想走,真是求之不得,立刻签字盖章,在所有的栏目都填上“同意”“同意”,好像生怕有谁反悔似的……
就这样,1945年4月底,207师机炮训练大队的少尉见习教员蔡智诚,终于正式加入第五集团军陆军突击总队,成为了一名国军伞兵技术上士。
从207师参加鸿翔部队的士兵很多,主动降衔的人物也不止一个。但蔡智诚却是207师最后一个报到的,而且,他也是唯一的一个来自学兵训练大队的学生兵。
蔡智诚参加“鸿翔部队”的时候,陆军突击总队已经组建一个多月了。
说来有趣,美国人原以为第5军的伞兵不会有多少人马,顶多不过是一支侦察部队,因此认为从第14航空队随便弄点装备就足够打发了。谁知道杜聿明的胃口居然那么大,翻开花名册一看,林林总总将近四千人!这么大规模的队伍,陈纳德的航空队哪里应付得下来。
魏德迈总参谋长吃了个哑巴亏,答应过的事情又不好反悔,郁闷了半天,最后只得派飞机空运物资,把原本为印度军队预备的空降装备先送给中国伞兵——不过从这以后,魏德迈将军再和中国军方打交道,凡事就都要签个备忘录,先把细节讲清楚,这也算“吃一堑,长一智”吧。
话又说回来,美国人的装备也不白给。他们派遣了一支三百多人的“顾问团”,团长是考克斯中校。美方顾问不仅要负责中国伞兵的训练和考核,就连部队的作战调遣也要参与指挥。因此,这支陆军突击总队实际上是由杜聿明和美军司令部共同领导的队伍。
伞兵的训练方式果然和普通步兵大不相同。
蔡智诚属于突击总队的“第四期补充兵”,训练营设在昆明东南的宜良机场。报到的当天,军需部就送来一大堆长枪短枪,有狙击步枪、冲锋枪、卡宾枪,还有四五式手枪和勃郎宁轻机枪。负责训练的美军顾问是个大胖子上尉,他并不组织新兵射击,而是一人发给一张雨布,铺在地上让大家练习拆卸,把这些枪支拆了装、装了拆,足足折腾了一整天。
第二天上射击场,刚加入伞兵的这些“新兵”其实都是老兵了,本以为实弹射击没有什么稀奇。可到了现场才知道,美军的训练要求和国军的《步兵操典》根本不一样。就拿射击姿势来说,美军顾问特别强调步枪背带的使用,卧姿、跪姿用“套背带”(lopp sling),站姿用“挽背带”(hasty sling),射击完毕之后还要清洗枪具。而国军部队里决不会允许把枪背带弄来弄去,更不允许用肥皂水擦洗枪支零件——在当时,《步兵操典》被奉为国军的金科玉律,也只有这些美国人敢于打破规矩,另搞一套。
令蔡智诚印象最深的是美军顾问十分重视训练安全。实弹射击的时候,每个射手身后都有检查员,反复核查操作程序。在打靶场练了好些天,用各种枪支从50码、100码,打到200码,弹壳堆成了小山,接着又练投弹、练爆破……从来没有发生任何事故,这和103师的新兵营简直是天壤之别。
不过,美国佬也有出事的时候。
蔡智诚刚到宜良基地没几天,训练营里就发生一件大事——负责指导汽车驾驶的美军教官(一个中士)伙同翻译和油库看守,把十几桶汽油拉出去卖了。
在当时,后勤的口号是“一滴汽油一滴血”,盗卖军需油料属于严重的犯罪。中国军方侦破此案后,决定枪毙翻译和油库看守,没有处罚美国兵。可美军司令部却认为那个翻译是美军顾问团聘请的人员(西南联大的教员,不是军人),应该由美方审判,又把翻译从刑场上救了下来。结果,根据美国人的调查,盗卖汽油的主谋应该是教官和看守,于是就把那个美军中士判了死刑,却把中国翻译给释放了。
那时候,美国军人的事情只有美军自己可以管,中国方面无权干涉,大街上经常可以看见醉醺醺的美国兵,摇摇晃晃,嘻嘻哈哈,疯疯癫癫,根本不把中国军警放在眼里。可他们也有害怕的人,那就是美国宪兵。
宪兵系着白腰带,手拿短军棍,钢盔上写着“MP”。他们发现酗酒的士兵后就在路边画个圆圈,让醉汉在圈子里罚站。宪兵写个小纸条,注明处罚开始的时间和结束的时间,贴在违规士兵的军服上,然后就走了。那醉汉站在圆圈里东摇西晃,一个劲地看手表,却始终不敢离开,老百姓在周围喊“哈罗”、喊“OK”,他也懒得答应,一副沮丧的模样,真是可怜又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