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蔡智诚的记忆中,1944年9月2日的早晨,天亮得特别快。
炮击开始时,四周围还是漆黑一片,而当炮声平息的时候,天色已渐渐亮了。士兵们从战壕里跳出来,走进淡淡的晨雾。不久,竹影山就清晰地出现在了人们的眼前。
竹影山,日军战史上称为“西山阵地”。它是长岭岗的制高点和屏障,在它的背后就是黄家水井,那里是松山日军的最后巢穴——“横股阵地”。
以前,这里长满了松树、核桃树和麻栗果,后来这些树木都被日本鬼子砍去修工事了。现在山坡上光秃秃的,晨曦中,只看见被炮火犁过的泥土正飘散出阵阵硝烟。
远远望去,敌人的阵地一片寂静,看不到有人活动的迹象。蔡智诚心想:“山顶上还有活着的日本兵么?如果有,他们一定正看着我吧,他们的枪口一定正瞄准我吧……”想到这里,他用力地挺起胸膛,努力地在脸上挤出微笑,做出几分骄傲豪迈的表情。
其实,并没有人注意蔡新兵的神态,大家都在默默地向前走着。
按照王光炜的计划,突击部队分为五个波次,每个突击队又排成四列横队,相互间隔三十米。想象起来,进攻队形应该像层层的海浪一般,有次序地向前滚动。可实际上却不是这样,五个突击队的出发阵地有远有近,阵地前的地形也各不相同,士兵们要在途中攀爬峭壁和陡坡,走了不一会,队形就乱了,各部队都混在了一起——不知军官们是否还能做到心里有数,反正蔡智诚根本就弄不清自己的位置属于第几波次。
地图1 日方绘制的松山地形图 对于松山战役中的防御阵地,中日双方的称呼各不相同。大致说来,我方所说的“松山”,就是日军记载的“拉孟”(腊勐是松山附近的一个村子);我方称“滚龙坡”,日军称“本道阵地”;我方称“大垭口”,日军称“音部山阵地”;我方称“松山主峰”(或“子高地”),日军称“关山阵地”;我方称“长岭岗”,日军称“横股阵地”。
泥泞的道路十分难走。9月份正是云南的雨季,红土被雨水湿润成了胶泥,又粘又滑,一会儿咬住士兵的鞋子,一会儿又滑溜得站不住脚,弄得大家跌跌撞撞,步履维艰。
蔡智诚被肩头的钢罐压得喘不过气来。这之前,他虽然学会了使用喷火枪,但从来没有全副武装的行军过,现在身负重荷、攀登陡坡,渐渐就有点力不从心了。最烦人的是,背上的两个罐子还不一样重,弄得他的重心总是往一边倾斜,好几次都差点摔倒。
连长游湘江始终关切地看着蔡智诚。他命令说:“罗烟杆,把喷火兵的东西接过去!”
游连长的胳臂上扎着一根白布条——那是“先导官”和“示范兵”的标志,打仗的时候如果搞不清怎么办,就照着“白布条”的样子学,跟着他们跑就行了——说起来,当官的真是舒服,一手拎着手枪,一手拿着军棍当拐杖,显得轻松自在。这和小时候刚好倒过来,那时候可是蔡少爷空着手在前头跑,游跟班背着书包在后面跟随。
听到连长的吩咐,罗烟杆就伸过手来想帮忙,蔡智诚却把他推开了。哪有打仗冲锋让别人背武器的道理?蔡新兵不愿意头一次上阵就搞得这么特殊。
这时,阵地上的硝烟散尽了,日军依然没有动静。
敌人不开枪,气氛反而更加压抑。进攻的人慢慢地走着,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知道敌人早晚会开火的,大家都在默默地等待第一声枪响,猜测着自己会不会头一个倒下。
终于,枪响了。
就像在暴雨中行走的人忽然听到了一声炸雷,所有的战士都耸起肩膀,加快了步伐。军官们吼叫起来:“散开些,不许后退!”
“跑起来,不要停下!”
“前面的,动作快点!上!上……”
蔡智诚也在努力地奔跑。
游湘江在前面时不时地拉他一把,还安慰说:“跟我来,不要怕,没事的。”
这让蔡四少爷很不高兴,他气急败坏地说:“滚开些!我才不怕呢,走你的,少来烦我!”
上尉长官被新兵顶撞了一顿,弄得连长十分尴尬。
不过,这时的蔡智诚确实不害怕,因为这时候他还没有对战场的情况反应过来。虽然前面不断有人倒下,但因为距离比较远,只瞧见他们身子一歪睡在地上,就好像崴了脚似的,仿佛过一会就能爬起来继续前进,所以并不让人感到恐怖。
可是,几分钟以后,一切都不同了。
翻过陡坎,爬上山坡,牺牲者的尸体突然出现在蔡智诚的面前——血!好多血!雨后的红土地上到处是暗红色的鲜血。
蔡智诚从来没想到人的身体里居然能涌出那么多的血。云南的泥土粘性很强,渗不进土壤的血水就顺着山坡往下流淌,淤积在死者的周围,一汪一汪的,似乎能让人漂起来。
更可怕的是,除了刚刚战死的士兵,山坡上还躺着许多早些天的阵亡者。9月的云南,天气炎热,这些尸体都已经腐烂了,再被炮弹的冲击波掀过一遍,灰白的、残缺的肉体在潮湿的土地上发出阵阵刺鼻的恶臭。
看到的是骇人的鲜血,闻到的是呛人的尸臭,耳朵里听见的尽是凄厉的枪声。子弹从头顶飞过,“嗖——嗖——”地鸣叫,从身边擦过,“嘶——嘶”地呼啸,就像是有无数的魔鬼正在身旁疯狂地追杀着、吼叫着,让人心惊胆战。
顿时,恐怖的窒息紧紧地揪住了蔡智诚的心头。这一刹那,他知道死亡的感觉了,他说不出话来,他迈不动步子,他小腿抽筋、浑身哆嗦,他脸色苍白、满头大汗……他害怕了。
游湘江和罗烟杆一个在前面扯、一个在后头推,七手八脚把蔡智诚拉进了弹坑。
游连长还是那句话:“跟着我,不要怕。”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不怕?”蔡智诚心想。
四周尽是些已死的和快死的人,不断有人中弹倒地,死去的人无声无息,受伤的人大声地哭号。可军官们却不理睬那些伤者的哀嚎,只是急切地命令:“上!快上!”蔡智诚看见王光炜和陈永思团长也从陡坡底下爬上来了,正督促着士兵继续前进。
于是只好在恐怖中向前走。
最可怕的是看不到敌人的位置——只瞧见身边的人不断地死去,却不知道开枪的人在哪里,那感觉真像是遇到了鬼一样。
蔡智诚问:“日本鬼子躲在什么地方啊?”
“他们在坑道里,这里看不见,走近些就能看见了”,游湘江回答。
再走近些?这里距离日军阵地差不多有二百米,再往前走还要被打死多少人?蔡智诚想起喷火枪的射程只有四十米,不由得暗暗叫苦,他觉得自己一定等不到和鬼子交火就死掉了。
罗烟杆说:“蔡兄弟,你歇歇气,我来背东西吧。”
喷火兵这一次没有再反对,他顺从地让助手接过了自己的装备。
蔡智诚空着身子走路都有些打晃,看见罗烟杆背着三个钢罐(气罐23公斤,油罐27公斤)健步如飞,不由得十分佩服。
再往前走,弹坑越来越多,死尸越来越多,敌人的枪弹也越来越密集,进攻的队伍只能跳跃着、躲闪着,曲折前进。蔡智诚紧跟着游湘江,他这时候已经没有脑子了,连长喊趴下就趴下,连长喊跑就赶紧跑,就这么冲了一大截,倒也平安无事。
跑着跑着,前面有一个炸弹坑,游连长的手一指,说:“快,到那里去!”蔡智诚立刻撒腿狂奔,纵身跃进了弹坑。
弹坑里有一些积水,这没什么;弹坑里有一具尸体,这也不要紧。可怕的是,蔡智诚跳进弹坑的时候,不小心正撞在尸体上。更可怕的是,当他撞上那具尸体的时候——那个死人居然尖叫了起来!
“啊!…………”蔡智诚被吓晕了。
刹那间,他失去了听觉,视觉也没有了距离感,眼前的人和景物就像照片似的,变成了一个平面。再接着,他就失去了知觉……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人还在弹坑里,那具尸体早已经被搬走。罗烟杆坐在汽油罐子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根据罗烟杆的解释,蔡智诚其实并没有昏迷过去,只是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然后就睁着眼睛发呆,任凭别人怎么摇晃都没有反应。游连长说蔡新兵这是吓丢了魂了,于是派罗烟杆在这里等候他的灵魂回来,自己到前面冲锋打仗去了。
魂回来了,面子却没有了。蔡智诚觉得十分不好意思,挣扎着站起来想继续出发。罗烟杆却让他再休息一会,并且说这是连长的命令。游湘江交待过,如果蔡新兵出了什么纰漏,就要找罗老兵的麻烦。
这时候,敌人的大炮响了。爆炸溅起了泥水,更掀起了一阵尸臭,蔡智诚闻到那股味道就忍不住呕吐起来——这弹坑的周围正是前几天309团攻上阵地、又被反击下来的地方,所以遗弃的尸体特别多——冷静下来之后,蔡智诚也明白了刚才“死人尖叫”的原因。那是由于尸体腐败了以后,有大量气体积聚在腹腔和胸腔,他跳进弹坑的时候,正好撞在了死者的肚子上,身体内的气体被挤压到喉部,因此就发出了尖锐的“叫声”。
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可还是忍不住恶心。
这尸体让蔡智诚想起了一件事。昨天,在团部的时候,王光炜的副官曾经约蔡智诚一起去医疗队打针,他说阵地上的尸体太多,容易引起瘟疫,所以美国人准备了药品,要求所有上松山前线的人员都要打预防针。蔡智诚当时正对旁听作战会议感兴趣,结果就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到现在他才感到几分紧张,自己和这么多腐尸挨在一起,不知道会不会染上瘟疫?
但转念一想:“头顶上炮弹在炸、耳朵边子弹在飞,在枪林弹雨包围中的弹坑里担心自己是否会得传染病,这未免有点太滑稽了。”——想到这里,蔡智诚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见蔡新兵一边呕吐一边笑,罗烟杆觉得十分莫名其妙。这老兵抱怨说,松山阵地上的日军原本有十几门大炮,打了两个月就只剩下两门了。但这两门炮不知是怎么隐藏的,第8军用上百门火炮进行轰击,美军还派飞机来轰炸,却无论如何也消灭不掉它,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吐了一阵,炮声突然停了,枪声也稀疏了。蔡智诚觉得自己的脑子清醒了,心头也舒服多了,于是站起身来说:“走吧,我们打仗去。”
竹影山的日军阵地共有三个高地。这时候,309团已经攻克了第一个,部队又继续向前延伸。
陈永思团长正在观察被捣毁的日军炮兵工事。只见大炮旁边倒着一个残缺不全的日本兵。看样子,这家伙的双腿断了,他先把手榴弹塞进了炮膛,然后又趴在炮口上,连炮带自己一起炸了。
蔡智诚问团长:“我们连长呢?”
“你是说游湘江么?他在前面。快去通知他抓紧时间,敌人的另一门炮也不响了,可能是出了故障,要利用这个机会拿下山头。”
游湘江正在进攻敌人的第二高地。这是一个60度左右的陡坡,坡上是日军的阵地,坡下是一堆乱坟岗。蔡智诚他们赶到的时候,游连长正靠在一块墓碑的后面指挥着士兵往坡上爬。
蔡智诚远远地喊:“连长,我们来了。”
游湘江转过头,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他原地呆着,不要过去。蔡智诚观察了一下,发现连长的前后左右有好多尸体,而自己的周围却什么也没有,看样子自己这里确实比他那边要安全得多。
突击队组织了几次冲锋都失败了,最长的一次在坡顶上停留了大约十分钟,但最终还是退了下来。
一帮军官正商量着如何继续发动进攻。突然,坡顶上出现了几个鬼子兵,他们抱着100毫米榴弹炮的炮弹就往下扔。那炮弹蹦跳着滚下山坡,撞上乱坟岗里的石碑、石块立刻爆炸。坡底下的官兵急忙四散逃开,游湘江跑得慢了点,被当场炸死了。
游湘江是蔡智诚相识多年的朋友。虽然他过去并不太看得起这个小伙伴,但自从从军以来,特别是开战后的这几个小时里,游连长却用诚挚的关怀表达了他对以往友情的珍重。这也使得蔡四少爷突然领悟到,无论是早年的跟班还是现在的连长,游湘江始终都在关心着自己,照顾着自己,而自己其实并没有替他做过什么,只不过是依靠了家庭的关系,无偿地享受着别人的热情。
就在几分钟前,蔡智诚已经决定要亲口对童年的伙伴说声谢谢,并希望从此以后共同维护一种平等、坦诚、相互尊重的友谊。但就在这时,他却亲眼看到游湘江牺牲在炮火之中。这让他十分伤心,因为他再也不能够对自己的朋友说出内心的感受,再也不能为自己先前的虚荣和骄傲向朋友道歉。
对游湘江的歉意成为了蔡智诚心里永远的遗憾,这份遗憾使他开始变得坚强,也使他的军旅生涯逐渐成熟起来。他总觉得,应该在战场上为自己的伙伴和连长做点什么。
日军的炮弹给309团造成了很大伤亡,突击队不得不重新组织兵力,重新委派指挥军官。一个多小时以后,新的攻击部队再度集结起来,这一次,由309团副团长周志成亲自带队。
蔡智诚全副武装,参加了新一轮的突击。
开始的情形和前几次一样。中国军队爬坡的时候,日军没有射击,等突击队员攀上坡顶,枪声就一齐响了,士兵们立刻中弹滚了下来。王光炜和陈永思团长守在坡底督战,催促着大家继续往上爬。这样反复了几个回合,攻击部队终于在坡沿上站住了脚。
蔡智诚是在罗烟杆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爬上去的。上到坡顶,他发现六十米开外就是敌人的阵地,有战壕,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地堡。战壕里的鬼子已经被我们的机枪火力压制住了,可大家对日军的碉堡却没有办法。
地堡露出地面一人多高,大碉堡有三个射击孔,小碉堡有一个,四挺重机枪喷出的火舌覆盖了整个阵地前沿,打得谁也无法直起身来。十几个中国军队的射手用枪榴弹进行攻击,可枪榴弹或者打在射击孔的旁边落了下来,或者砸在地堡的顶上爆炸,对日军的工事根本不起作用。
国军爆破队用死尸当掩体向前推进,刚爬了不到十米,尸体就被打烂,爆破队员也给打死了。
309团的喷火兵试图把火焰从敌人的射击孔里打进去,他们在火力的掩护下滚过来、爬过去,好不容易把位置调整到了地堡的正面,可还没来得及举起武器就被日军击中了。重机枪打穿了士兵背上的压缩空气瓶,爆炸产生的气浪把他们的尸体掀起来好高。
严酷的局面使得毫无战斗经验的蔡智诚措手无策,“天呐,我该怎么办呀?”他急得直挠头。
对中国军队来说,火焰喷射器是个新鲜玩意,不仅在松山才开始装备部队,而且这之前的一个月,它只是在清理战场、消灭残敌的时候发挥过威力,还从来没有谁在攻坚战斗中使用过这种武器。因此,蔡智诚身边的老兵们也不能给他提供什么合适的战术建议,大家只好趴在地上干着急。
“小蔡,快过来!”
不知什么时候,陈永思团长也来到了阵地上,他正在坡沿向蔡智诚招手。
“也许团长能有什么好办法”,喷火兵赶紧朝着长官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