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寻之顺生

带着一些这辈子都会永远藏在内心里的秘密,她把自己变成了丈夫或是婚姻生活的一部分。每天早晨她给他做早餐,为他洗衣服,每天晚上都乖乖地跟他上床。

日子像这样一直过了下去。大概一直过到了第三个年头,一只苍蝇改变了一切。

那天下午,她回娘家看望父母。他们坐在客厅里聊天,母亲问起她:“怎么,还是没法怀上吗?”“嗯,在吃中药调理。”她开始解释他们尝试过的努力。这时,一只苍蝇飞了进来,先是纠缠起吊灯,不久就开始纠缠起她来。它在她的脸旁嗡嗡嗡嗡。而她在说,有人介绍他们去吃乳狗煮黑豆。她想这只苍蝇真是不让人安静。她一边说着话,内心最深处却因为这不绝于耳的嗡嗡声延展出一条双声道:我真的需要一个婴儿吗?我真的需要一个和他生出的婴儿吗?

妈妈我觉得我不是真的想要一个孩子,我是为了我。我是个寂寞的人,孩子应该能满足我。

我整天重复着类似的生活,如此孤单。衣服上的有些污渍,永远洗不掉。有了孩子,就不再需要他。这难道不是一个理由吗?

今天何必与昨天明天有所不同?我可以成为一个好母亲,你们都相信的,不是吗?

把它放进我的肚子里吧,让它和我在一起。

苍蝇继续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她对着父母说出的,不是以上任何一句话。

“必须,我们必须……”(妈妈,必须什么?)

“不能,我们不能……”(爸爸,什么不能?)

必须与不能。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从一个女人的身体里扭动着钻了出来。有人把她举起来,送到那女人面前。一个陌生女人。女人又把她交给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她的母亲。她听见母亲说,谢谢你,你给了我一份生命的礼物,一个希望。

梦毫无表情,隐藏一切,毫无保留,倾诉无限。

从梦里醒来的这个夏日的早晨也许因为太早,有些安寂。她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把腰靠在水槽上,打量起了眼前的空间。厨房不大,打扫得挺干净,目光所及,是餐桌上的一瓶鲜花。碗柜的玻璃虽不至于闪闪发光,也称得上明亮。窗外,城市的噪音开始苏醒,门窗开合,间或鸟鸣。

早晨总是一成不变。再过半小时,丈夫会起床,会把自己收拾干净,会坐到餐桌前,会微微叉开双腿,等她端上早餐,会喝下一杯牛奶,会表现得情绪饱满地出门。

其实,晚上也总是一成不变。总是电视在滔滔不绝。他们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会替垃圾分类,会关心社会新闻。有时他会聊起怀孕的事,转述他的同事们提供的偏方。她一边听一边把剩下的饭菜装进保鲜盒,清洗碗筷。而在她很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她总是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做些什么。他也总是说好。

她喝完水,离开厨房,走进卫生间。在镜子前她脱掉睡衣,感觉自己比起去年,身上的皮肤又松了一些,好像身体里面有什么失去了平衡。她突然想起自己对女友说过的一番话,大意是生活还是没有变化才好。其实她想象过几次,某一天,她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是丈夫在上班(下班)途中,不小心被一辆疾驰的汽车撞倒。救护车,警察,肇事司机。她会悲痛欲绝。葬礼,花圈,朋友们的安慰。当然,恰恰相反也没什么不可以。她对突然死亡一点也不害怕。她想象那种碰撞瞬间发生在自己身上,突然,什么就都解脱,什么就都结束。就安排在一个黄昏好了,最好是秋天的黄昏,微雨过后,潮湿的路面,霓虹灯和车灯的光线闪烁映射。交通堵塞,行人驻足观望,有人拿出手机拍照。她的资料将被从系统中完全清除。会有人通知丈夫。他会怎样处理她的遗物?他不得不去看她父母,通知她的一些朋友。要隔多久他会想着再去找个女人?只有这点她难以想象。

“百年之后,人都是要死的。”她看着他。(这句话并不合她的本意,有可能会造成麻烦,但已经无法避免地出口了……)他看上去有点疲惫,但还煞有介事地看着报纸的财经版。

“你说什么?”他有点惊讶。

“振作点……你不希望有个可爱的小宝宝吗?”

“当然……”她说,“但是很奇怪,我觉得我们只是在性交……事情好像不应该是这样的。”

那天晚上关灯后,她躺在床上,很久都无法入睡。丈夫回了自己家。她起床,把窗帘打开,透进来的光似乎带来某些安慰。

她像往常一样过日子。

一年后,他们和平分手。

顺其自然。

他们并肩躺在床上。“我不明白,真的,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他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说。

“我也不明白。”她回答,撑起身子端详着他,“我连自己都不明白,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要什么……”

“可惜啊……”他轻声应了一句,“要是我知道就好了。”

他们又躺了一会儿,没再说些什么。然后,他拖着箱子离开,她站在窗口,看着他混迹于路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九个月后,她生下一个女儿。

“我喜欢这个故事。我喜欢那背后的一种安寂,人来来往往,有时一起有时分开,但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在行走。”

“在我看来,人总会四散而去,我们讲故事,无非是把小珠子重新缀在一根线上,但线总是会断的。故事悬于一线。有时你会再也找不到某个人物或者某个环节,你想让它们串成一个漂亮的故事,但是它们却宁愿离散在空气里。”

坏坏的故事七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