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5)

当陌生女子被选定后,萨拉马戈迈出了《所有的名字》的第二步——我一直有种感觉,萨拉马戈的写作通常有个“两步走”:第一步,大胆假设,就像科学家提出一个假想;第二步,小心求证。尽管假想只是一个简短的开头,它耗费的时间和气力肯定不比其后漫长的演算和论证少。较之于小说的重要性而言,两者势均力敌,甚至四两犹胜过千斤——第二步的活儿能干的人没那么多,但肯定也不会太少,而第一步,凤毛麟角,甚或只有萨拉马戈一个人可以胜任。鉴于此,我不打算穷究他是如何生发他那萨拉马戈式的奇崛、高昂的想象,追究起来多半也是瞎操心,倒不妨尝试说说第二步。

萨拉马戈从来都认为自己的写作就是“工作”。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他说:“对我来说,重要的事情就是我好好地完成了我的工作,根据我的标准,好工作是——这本书按照我所想的方式写了下来。”我猜此处他说的是第二步:论证符合预设,他满意了。在《所有的名字》中,当第六张登记簿被若泽先生带离登记总局之后,萨拉马戈就由文学家变成了科学家,或者说,由诗人变成了学者,他得像写论文那样一点点朝小说的终点论证过去。

我想象萨拉马戈在第六张纸之后又拿出一张纸,上面列出的是寻找一个人可能有的多种方法。这些方法必得在日常的逻辑里一一运行,甲法不行换乙法,乙法不行换丙法,丙法不行换丁法,以此类推。故事的延宕需要这些都参与进来,哪些先哪些后萨拉马戈必须给出充分的理由,否则就会露馅,故事将四面漏风。比如,若泽先生寻找了半天,陌生女子的教母突然“狡黠地笑了,说道,也许在电话黄页里找找不是个坏主意”。此时,如果萨拉马戈先生没有提前准备好,肯定会和若泽先生一起心跳加速,因为这实在是寻人的最便捷方式,如果你真是要调查一个人的下落的话。由此,我们看到若泽先生被迫直面这一问题:究竟为什么寻找?天花板也参与到类似的提醒和诘问,它和所有的当事人一样,负责发现各种可能性的漏洞,让若泽先生/萨拉马戈先生一个个解决。假如你在阅读过程中曾产生不同的疑问,那么小说结束,你会发现这些疑问都会得到答案。这是萨拉马戈的写作方式,他列出问题的各种可能性,接着逐一解决。这个思维缜密的大脑,写小说如同做论文。

不得不说的还有他的修辞风格。标志性的但也饱为诟病的标点吝啬病,原文里他只用逗号和句号,正常的叙述倒还好,一旦陷入无始无终的对话,简直是灾难,你必须高度集中才能弄清楚哪一句话是谁说的。但这一特征恰恰又是他对文学的贡献之一,因为模糊了叙述和对话的界限,反倒扩大了句词的功能:当一句话既可以被理解为常规叙述,又可以被当成对话之一,它的含混和复杂油然而生。很可能也是在节省标点的启发下,萨拉马戈发明了一种独特的推进故事的方式:虚拟的将来时及对话。这一假设绝非心血来潮,而是为了打开空间,参与叙述,当某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需要解决时,虚拟的场景如约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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