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2)

从1997年的那个下午开始,萨拉马戈一跃跻身于我个人偏爱的作家的极短的短名单内。这个名单多年来更新频繁,早已从1.0升级至3.0、4.0,很多大师来了又去,但萨拉马戈依然“硬硬的还在”。我以一个超级粉丝的专业姿态追读着他的每一个中文译本和可能找到的英文译本。

2010年6月18日,萨拉马戈在西班牙兰萨罗特岛家中去世,享年87岁。愿他老人家在天上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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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小书店里偶遇《修道院纪事》的那一年,萨拉马戈75岁,出版了他的第十部长篇小说《所有的名字》。

这部旨在为众生、为“所有的名字”伸张的小说里,只有一个名字——萨拉马戈把他自己的名字慷慨地给了主人公——他称他为“若泽先生”;其余人物则回归众生,他们只代表他们的身份,他们分别是:助理书记员、正书记员、副注册官、注册官、陌生女子、一楼右边的老太太、医生、药剂师、校长、公墓雇员、公墓副看守、公墓看守官、牧羊人、陌生女子的父母;还有一位高高在上,永远不动,就是若泽先生躺在床上睡不着觉时看见的天花板,在萨拉马戈式的魔幻中,这位天花板同志与我们的若泽先生展开了多次深刻的对话。熟悉萨拉马戈的读者都知道,就算《所有的名字》中只有一个名字,也不是最少的,《失明症漫记》中一个人名都没有,只有医生、医生的妻子、戴墨镜的姑娘、戴黑眼罩的老人和斜眼小男孩。

很多年里我一直纳闷,萨拉马戈吝啬到都舍不得给自己的小说人物取一个名字,他是如何做到的呢。读过《所有的名字》我差不多明白了:有了确切的名姓你只是你自己,取消了命名你可能是所有人——此处“取消”一词换成“超越”未尝不更恰切。当萨拉马戈克制住自己对人物命名的欲望时,我觉得他更像若泽先生的天花板,不管我们这些助理书记员们眼睛睁没睁开、看没看见它,它都在,它悲悯地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这个世界固然纷繁复杂,但正如萨拉马戈即便不用姓名去区分每一个人、我们最终也不会把张三与李四搞混一样,天花板条分缕析,它把所有人一一看在眼里,男人女人,活人死人,相依为命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不应该把山羊和绵羊分开,也不应该把死人和活人分开。若泽先生最后要做的就是这件事。在这个意义上,若泽先生是天花板的使者。一个民事登记总局的助理书记员,处在登记总局权力等级的最低端,尽管他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漫长丰厚的岁月依然把他塑造成了一个失败者,贫穷,乏味,沉默,仅仅依靠多年养成的刻板惯性,以及可笑的制作名人信息档案的改良过的职业病过活。这样平凡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人满世界都是,小说中最不该给予命名可能就得是他,但萨拉马戈隆重地委以“若泽”——失败者走进人群里,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安排了。于是若泽先生在某一天晚上潜入登记总局,他想偷偷地拿出五个名人的信息登记簿,以丰富自己收集的名人信息档案。冒昧的第六张登记簿粘在了第五张下面,被他一起带回了家。作为闯入者的第六张是个女人,36岁,本市人,新的信息只有两条:一条结婚,一条离婚;此外的信息都来自36年前,那时候陌生女人还是个初生婴儿,卡片上记录了她的姓名、父母和教父母的简单信息。“类似的卡片在文件柜里肯定没有几千也有几百条。”萨拉马戈是这么说的,所以这个女人同样是个可以忽略不计的人。但是助理书记员发现了她。这个发现因为偶然,反倒重大,他突然觉得这个平凡的女人完全可以和一百个名人等价。需要理由吗?若泽先生没有理由,但我们都知道,若凡事都要讲出个一二三,我们根本没办法活下去。她完全可以很重要。她为什么就不能很重要呢?

若泽先生决定找到这个陌生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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