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数(6)

终于有人开始明白了。

浙商会将一纸官文递交法院,同时声称逮到了向大磊酱园投毒的日本人。法庭起先不予受理,然而消息却在民间迅速传播渲染,人们对于粮油物价飞涨的强烈不满很快波及各个领域,他们赫然发现自己的生活已被东洋小国占领,在其与军阀政府之间的利益夹缝中苟延残喘。

抵制日商和日货的运动在八月初开始,借着由民间的自发性行为发展为集会和游行。又是大学生们首先走上了街头,他们得到了市民的响应和支持,标语口号铺天盖地。明月扑到窗台上,看到吴兰英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当时上的是代数课,二十六岁的老师将课本扔到桌子上,带着学生们在窗口向游行队伍招手鼓掌,呐喊助威。待游行队伍经过,老师让学生们各自回座,继续上课的时候,他发现两个学生的位置是空的:汪明月和刘南一。

两个女孩投向示威游行的队伍里,跟着更大一点儿的孩子们在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席卷了市中心的大街小巷,他们最后来到了位于小南门的帅府门前静坐请愿。

八月里,日头毒热,当空照耀,学生们在帅府门前的马路上席地而坐。帅府戒备森严被荷枪实弹的士兵层层护卫,枪口朝向年轻的示威者们。面对着黑色的枪口走上前呈递请愿书的共有六个人,其中就有即将毕业的吴兰英。

请愿书里首先要求的是法院接受审理大磊酱园被陷害投毒的案件,继而要求军政府采取措施干预物价,继而废除扶植日商和引进日货的官方协议。接受请愿书的是大帅的一位秘书,看上去年纪不大,斯文干练,他表示将把学生们的请愿呈送大帅,请示研究。

学生代表问要研究到什么时候。

不一定。

那好。我们等。

吴兰英找到南一和明月,给了她们一些水和桃酥。两个人几口就都吃掉了。吴兰英让两个中学生要么回学校要么回家去,俩人都没干,坚持也要留在这里等答复。

一个坐在他们旁边的男孩笑呵呵地说道:“字才认识几个啊?道理还没明白呢,就跟我们一起起哄,对不对?”

明月当时气得脸都红了,因为激动,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地说:“别,别瞧不起人。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四周的大学生都笑了,笑容是善意的、肯定的,两个女孩被接纳在他们的队伍里。

政治运动这个东西有一种很强大而且奇怪的力量。它能够通过集体的主意和活动迅速地燃烧个体的血液,继而激发出反抗的力量和叛逆的快感。这种作用和力量,酒精毒品摇滚乐也都有,但是都没有它来得迅猛而激烈。且人越是年轻,燃点越低。

坐在人群里的明月,听人演讲讨论,跟着人呼号唱歌,感觉到一种从没有过的畅快和舒服,好像一直以来郁结在她心中的那股能够杀死植物的怨恨之气荡然无存。心跳与呼吸都畅快好多,她的心底甚至冒出来一个荒唐的念头:要是能够一直这样下去那该多好啊!用不着去学校,用不着上课,用不着回王府,那可好了……

下午四点多的光景,大帅府仍旧没有给请愿的学生们任何答复。可是一个人找到了明月,他从后面喊她:“明月姑娘,明月姑娘。”

明月回头一看,是王府的家丁大赵。四十多岁、身上穿着薄绸长衫的大赵蹲在静坐的队伍里面,态度谦卑,姿势尴尬:“明月姑娘,王……老爷让您回府呢。”

明月想都没想:“不。我事儿还没完呢。我不回去。”

大赵愣住了,一时没动。

明月身边的男孩好整以暇地说:“哟,还是位千金小姐呢。不胜荣幸,不胜荣幸啊。”

明月忽然恼怒了,慢慢地严肃地说:“我不是千金小姐。你才是千金小姐呢。”

男孩闭了嘴,脸转过去跟别人说话去了。

大赵朝着明月凑上来一些,掩着嘴巴说:“姑娘,老爷在那边等您呢。说要是我请不回去您,他就过来请您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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